普敲开了露露姨妈家的门,眉眼中的骄傲依然没变,但明显客气了许多,他问露露姨妈:“请问,我那天画的那副画还在么?”
露露姨妈很友好的将普让进了屋子,叫出了正在欣赏“艺术”的我,问道:“雪儿,普是来拿他的作品的,你没有把它扔掉吧?”
我点了点头,看到普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红。他并没有看向我,只是喏喏的说道:“哦,那请你,把它,把它还给我好么?”
我很清楚一个爱好美术的人是如何珍视自己的作品的,我曾经也很夸张的拿着一副自以为很得意的作品在人前炫耀,却被笑掉了大牙。也许在别人的眼中,那副作品并没有什么价值,但只有付出过的我自己才能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有意义的存在。
所以,我能明白普此刻的心情,他曾不屑于我的作品,因此他以为我也会视他的东西为垃圾。
当他见到我拿出他作品的时候,他的神情有些惊讶。我想,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很小心的保存起他的画。
他的骄傲瞬间崩塌,很礼貌的向我说道:“很抱歉我之前对你的态度,其实每个人都应该尊重别人的东西,因为那对于别人来说,也是一种尊重。”
我微笑着,伸出了右手,并自我介绍道:“我叫雪儿,你是普吧?很干净的名字。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对不对?”
普有些尴尬的与我握了握手,似乎很小心的说道:“其实,我,我早就知道你叫雪儿了,谢谢,谢谢。”
我有些诧异:“为什么要说谢谢?”
看得出普不擅长伪装自己,他的脸更红了:“谢谢你……保存了我的画,还有……和我做朋友。”
露露姨妈会心的一笑,说道:“普,今天就留下来吃午饭吧,我做道最拿手的土豆泥,送给你们这对新朋友。”
我开心得差点欢呼起来,普却发着愣似的问道:“我?可以么?”
“当然可以。”我拉起他的手,向露露姨妈问道:“露露姨妈,是吧?”
露露姨妈连连点头,笑得就像窗子上的窗花。
普也笑了,居然也如窗外的阳光一样温暖。
餐厅里,普的吃相憨厚而又滑稽,他拿勺子的状态像是要创造出一副惊世的杰作,大刀阔斧的将盘子里的土豆泥填进了嘴里。最后他又腼腆的端起了空空的盘子,递到了露露姨妈的面前,嘴中还含着半口食物,吱吱呜呜的问道:“请问,还有么?”
露露姨妈的好客感动了普,在第二盘土豆泥消失待尽的同时,普忽然哭出了声。
露露姨妈的安慰更使得普放声哭了起来,我莫名其妙的看向他,他抹了把眼泪,说道:“没事了,很抱歉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原来普表面的骄傲来自于他的自卑,他一直以自己的父亲为自豪,立志要像父亲一样,成为远近闻名的一个画家。只是从小便没了母亲的普,在战争中又失去了他的父亲。他说他忘了不了父亲临走时的模样,白色的面颊以及黑色的血液,那是多么浓重的色彩,涂在了他的心窝里,成了他这辈子最难描绘的感伤画面,他想画,却画不出。
从那以后,他成了孤儿。
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以黑色来描述血液,只能当作那是痛苦的视觉,混淆了实际的色彩。
临走的时候,他对露露姨妈说:“露露老师,我看过您的作品,不知道我以后能不能来您这里,向您学习。”
露露姨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是以前的事了,不要说和我学习。但如果你以后想来,随时都可以。雪儿刚到这里,也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我可是非常欢迎的啊。”
普又一次笑了,开心的笑了。
就在他转身即将离去的时候,他的那副画掉在了地上,卷起的画面又一次摊了开来。
我弯下腰将画拾起,赫然呆住了。
原来他所说的“大工程”并不是胡乱的说说而已。
我从没有细细的去观察过普的这副画,而现在我居然看得有些着迷了,因为那的确是一副很让人意外的作品,并不是因为我对普的印象有了改变。
那画面中仅有的一枝柳条上,竟然挂满了树挂;那画面上仅有的一面窗子上,竟然布满了窗花。以此种观察的角度去描绘眼中的事物,那的确是个非常大的工程。
那是用铅笔勾勒出的很轻微的线条,却细腻得有如真实的景色。
在我惊讶的同时,普奇怪的用眼神打量着我,露露姑妈摇了摇我的躯壳,我才清醒了过来。
普收起了他的作品,转身离开了,我却怔在原地,头脑中不停的闪现出那副精美至极的作品,隐约中似乎看到了一线光亮,在这东巴小镇的街道上。
我突然有了奇怪的想法,甚至认为,这个男孩一定会将最完美的艺术诠释给我。
战争似乎已经远去了,东巴小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军队的出入了。
父亲给我的信中提到了关于家乡的一些事情,他说如果我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的话,就暂时不要回去,因为战火很快便要烧到了那里。
在他寄给我的东西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值钱的物品。我突然有些惶恐,回信说让他们来这里暂时避一避。露露姨妈很同意我的做法,她真的是个善良的人。
普时常来这里向露露姨妈请教绘画的技巧,在学习的过程中,露露姨妈惊叹于普对于事物的观察,非常的细致入微。然而,当普拿起水彩的时候,他却告诉了我们一个非常让人惋惜的事实。
普是个色盲,他只能辨别黑、白与绿色。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自卑不单单是来自于父亲的离世,更主要的是,他无法领会父亲在绘画艺术上的造诣。
于是他苛刻的要求自己用铅笔展现出最细腻的世界。然而,能够明白他的人却很少。
他是个真正为艺术而奔波的人,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对普产生了好感。
我将我的一些绘画技巧告诉给了普,普惊讶的说不出话。这与他父亲所教授给他的有些格格不入,毕竟他是个色盲,父亲的引导也只是简单的铅笔素描。我想,这应该是普的父亲为了不使他敏感,而让他远离色彩,煞费苦心的结果吧。
多么可敬的父亲啊。
普曾经和我说过,他最痛心疾首的并不是自己对色彩的感知能力,而是这个曾经被称为艺术之家的东巴小镇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暖色。
于是他便将自己创作出的作品一副一副的贴在小镇的街道旁,让人们来观赏。可通常都是被当成战争传单一样被扯掉或者画上其它的图案。
普还会在黄昏的时候敲响别人家的门,然后向他们展示自己的作品,耐心的人会听懂他的意思,但结果往往都是摇着头的叹息一声,说上一句:“可怜的孩子啊。”然后关上门。可脾气暴躁的人看到他就会将他当成是一位以卖画为生的骗子,冷嘲热讽之后,再把他赶走。
而普却依然在努力,他说:“只要他在的一天,他绝不会让东巴小镇的艺术之家的名号成为历史,因为他的父亲在这里成名,他自己在这里出生。
嘲笑与漫骂总会跟着他的步伐打在他的后背上,“疯子”之名也由此而来。我曾经以为那是可怜,可每当看到他对我微笑的时候,我明白了,他的自卑或许早就化为了坚强。
我经常跟着普到处“流浪”,有时我会问普:“如果艺术之家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你会怎么样?”
普不会愤怒,而是腼腆的笑,他说:“有你在我身边鼓励我,我觉得艺术之家不会学着无赖,它会恢复它原来的模样的。”
我发现我爱上了这个男孩,我相信他也爱上了我。
然而普总是站在露露姨妈的身边,却很少和我单独的交谈,我不免有些难过。可自尊告诉我,女孩子首先开口的爱情是多么的不被人珍视,如果被拒绝,那爱情就像破碎的玻璃,连窗花也都不会美丽了。
我不甘心,我期盼着普能感应到我在空气中散播出的爱意。于是我每天偷偷的跟着普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将过去的,哪怕自己最珍爱的作品一并拿出,贴在显眼的建筑物上。
有一天,普气急败坏的闯进了露露姨妈的家,将一叠厚重的画甩在了我的面前,大声的质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做?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这些作品是多么的珍贵么,难道你忘了你曾经保管过我的画么?难道你也想体会被别人不尊重的滋味么?”
我面无表情的说道:“如果艺术真的能在这里复苏,我觉得什么都值得。”
露露姨妈看着我们两个人,惊讶的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有些激动的回应着露露姨妈:“我们并不是为了想成名,而是想让别人明白,这里是艺术之家,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不会变。”
露露姨妈叹了口气:“傻孩子啊,过去的怎么能找的回啊,那么美好的回忆都被这可恶的战争摧毁了,你们的力量又能挽回什么?这只是在白白的浪费时间啊。”
普突然问道:“露露老师,难道我所经历的,还有我向您请教绘画的技巧,这些也都是在浪费时间么?”
露露姨妈有些伤感的说道:“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生活里并不全是艺术,我们面对的太多,等你们再大一些就会懂了。”
窗外的雪又静静的落了下来,房子内的我们都仿佛听到了那簌簌的声音。
普终于开口了:“再大一点么?不用了,露露老师,我现在已经懂了,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他转头看向我,平静的说道:“到此为止了吧,我不会再为这些事情浪费时间了。相对于艺术,生活更现实,也更值得我们去珍惜,所以,请你以后也别再做那些愚蠢的事情了。”
“愚蠢。”我真正的愤怒了:“如果我做的事情是愚蠢,那么我从小就树立起的理想也是愚蠢的么?你头脑中的那些记忆,一直推动着你的动力也是愚蠢的么?你画上的那些漂亮的窗花也是你愚蠢的杰作么?请你告诉我。”
普低下了头,却很干脆利落的回答道:“你和我不一样,我生来就是个愚蠢的人,所以注定一辈子做着愚蠢的事,你不会理解,更不必为我做些什么,你应该明白的。”
我怔住了,原来他嘴中的愚蠢指的并不是我的愚蠢行径,而是我头脑中愚蠢的思想。
露露姨妈解释道:“什么是愚蠢?普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
“不是误会,露露姨妈。”我打断了露露姨妈的话:“我的确在愚蠢的活着,也在愚蠢的做着,我明白了。普,你走吧,请你放心,我不会再愚蠢下去了,我知道该怎样面对现实。”
普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露露姨妈的家。
我站在门前望着静静落下的雪。
除了雪,我在灰色的苍穹里看不到其它的生命。但我听见了一些声音在告戒我,让我别放弃,哪怕是为了艺术,或者只为艺术而活。我却看不到艺术在哪里。东巴小镇啊,你不是艺术之家么?你的艺术到底怎样才能在我的面前呈现啊?连爱情你都无法施舍给我,你要我到哪里去寻找答案呢?
父亲在来信中告诉我,他很快就会来到东巴小镇,因为我们曾经最温暖的家已经荡然无存了,只剩下了一些新的废墟站立在旧的废墟之上。我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整日的坐在露露姨妈家的窗台前发呆,看着偶尔出现的窗花,我会庆幸我还有家人,他们在赶来这里的路上。不由自主的,另一个影子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同样是走在路上,却只是一个背影。
露露姨妈告诉我普离开的那天,我不可自制的跑到了普的家里,我看到除了干净而整洁的榻单以外,家中就只有一个破旧的锅孤零零的立在墙角。我飞快的跑到镇子外面的小路上,普的背影再一次成为了我刻在记忆里的影像。
我大声的喊着普,他回过头,远远的站立着。
我知道他在看我,也知道他能看到我眼中挂着的珠串,就像他当初能看到细微的树挂与窗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