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剩勇追寇
“老谢,你好,你好!”亿万富翁刘浩跟我打招呼,他的热情看上去能烧开一壶水。他把一支烟递过来,“千里达”,一条三万九,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地主老财了。容不得自己作态,马上含在嘴里,刘浩又把一只“都彭”凑过来为我点上烟。顿时烟笼雾罩,我一边抽一边心痛,这一条烟能养活多少工人啊?要是换了公家人这么抽,简直该拉出去枪毙。
当然,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是财神,自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抽吧,机会难得!我给刘浩干的活儿是架线。按说,这活儿对我来说不难,老本行嘛,可我就是感觉到了难,难在老要看刘亿万的脸色。刘亿万的脸色老在变,比变色龙都变得有瘾。初见时,刘亿万对我大有一种相见恨晚,一见钟情的意思,满面的恭维,一脸的笑意,这让我特别感动,而且在签单时,刘亿万也相当爽快,我说多少就多少,丝毫没有还价。中午签了单,下午就把30%的工程预付款划到了我的账上。我非常满意这种爽快人,觉得应该与他掏心掏肺地深交下去。工程自然做得非常漂亮,进度也非常快。
可工程进度到一半时,刘亿万对我的称呼开始变了:“小谢,工程做得还不错,咱们是不是能再快点啊?”语气里的温度也下降了不少,笑的诚信度也可疑起来,我想可能是自己的活干得不够快吧,或者是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吧?也不多想,只吩咐工人们尽量再加快些。
有工人就说话了:“谢哥,这干活儿跟吃饭一样,得一口一口地来,你觉得啥是个快呢?咱弟兄们都在尽心竭力,根本没偷懒偷空的,已经是在高强度干了!”因为人手不够,这些人已经是一个人顶两个地干活了。我知道这是几天来赶工程积攒下来的怨言,大家是真累了,才这么说的。我估算了一下,按照合约上的规定,确实没必要这么高强度地赶工,所以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但随着工程快要结束,我渐渐品出味道来了,发现刘亿万脸上的笑容已经快要变成冷笑了,说话阴声阴气的:“谢达,什么时候能完?”依旧是“千里达”,依旧是“都彭”,不过对我视而不见了。烟雾缭绕中,刘亿万像个千年老妖一样端坐在云头。我有些恼火,克制住淡淡地说:“保证在约定日期里弄完!”刘亿万先是“哦”了一声,接着又“嗯”了一声,悻悻地走了。
工程比原计划提早了近半个月完成,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盘算着只要结清款,就能缓冲一下资金压力。验收的时候,刘亿万的人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质量放在那里了。我给刘亿万打电话追尾款:“刘总,咱剩下的一百多万可以结算了吧?”
刘亿万说:“结吧,你去找财务小安,她负责这事。”
我挂了电话,满心欢喜去刘亿万的公司找这个小安。我不认识小安,把财务上的女性问了个遍,也没问出来,后来看我急了,才有人告诉我:“小安请产假了,休息半年,你要找就到她家里找去吧。”没这样玩人的,我又给刘亿万打电话。
关机。刘亿万这人有个习惯,下午一般不开机,爱谁都打不通。而且,他开机的时间就中午一会儿工夫。那一会儿工夫非常金贵,因为,他一般都在酒桌上,一般都处于醉得要死的状态,根本没法说事儿。我联系不到刘亿万,就隐隐感觉不妙了,难道这么大个亿万富翁,居然也玩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把戏?我不相信!但心急也没办法,只好等着刘亿万开机。
这一等却是猴年马月了。这亏吃得让我知道了:“越是他妈的有钱人,黑起心眼来会越黑。”商场是什么?就是算计,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是生死拼命的地方。社会倡导的诚信经商、诚信立企,在某些人眼里却只是一张皮,是用来包藏人心深处险恶的。这种商人在商海里早已变得刀枪不入,厚黑无比,他们早已不把别人的感情当回事,如果在奸商面前表现坦诚,最终会成为受害者。就拿结算工程款来说吧,一个工程做下来,如果遇上个不好说话的,拖你一年半载的,你就承受不起了。要遇上个黑心的,把尾款一抹,挣下的利润就全部泡汤。
我遇上的就是这么个主儿。我太单纯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站在悬崖边,下边是万丈深渊,只要有人背后轻轻一推,就会万劫不复了。
从本质上讲,我并不是江湖中人,多少年在公家单位干,身上怎么着也有一股子“公正气”,觉得“大家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所以只要是他的工程,必定会在合约规定的时间内按时按质完成,从没有怠工现象。这也是大家都找我做工程的缘故,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这并不是好事。正所谓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的。这一回我不光湿了鞋,连心都湿透了。
这个工程原本我也没赚多少,毕竟一开始刘亿万是那么热情,告诉我他还有后续工程。他那么多的资产,哪里还用算计一个小人物这点?我自然没多要,想着细水长流。思绪联翩,我不由得感叹自己看人的眼光怎么那么不明亮,总是用自己的善良心去揣度别人呢?
真是越想越气,可气也没办法,连个影都捉不住,怎么出气?突然想到了杨文广,他耳宽眼阔,或许可以弄到刘亿万的出没信息。我立刻打电话,猴急猴急的,杨文广倒是挺能沉住气,听明白仔细了,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就是这帮东西的发财之道。也是,不葬良心不发财,大葬良心大发财,一些人越是成功越缺德,你认了吧!”
我眼睛瞪溜圆了:“那就认了吗,一百多万啊。别跟我扯淡,赶紧帮忙。”
杨文广还真不扯淡,十几分钟后,有关资料便到手了,给我短信发来,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他也是头狼,奈何为虎驱?左右思谋,心中便有了计较。
潇湘楼雅三,一大堆爷们觥筹交错,一个人大大咧咧地推开门走进来,径直走到一个面前,大笑道:“老刘哇,逮你比逮兔子都难?怎么着,咱的事啥时候能解决了?”
那主满脸无恙:“不是早解决了吗,怎么还没弄完?你看我这成天忙的,回头我给你问问,来来来先坐下喝酒。跟咱兄弟们认识一下,大家知道这位不?能人啊,电业局谢局长。”把我硬摁到席面上,“老谢,来喝。”
我心想,反正你也花不出个天来,不怕你玩把戏。瞅着桌上上大闸蟹,心里他妈的就来气,你不是很横行吗?老子今天就吃你,三下五除二,把刚端上来的螃蟹毫不客气地吞下肚,还不解气,又说:“挺好,服务员再来一盆?”吃得唾沫飞溅,吃得兴高采烈,桌上有人问我:“老谢什么的干活?”我吃着大闸蟹说,修厕所的。大谈干活时的脏臭,说得满席色变,酒也不香了,肉也臭了。刘亿万也没办法,才知道我也有赖皮的时候。
吃干抹净,我看老刘要走,油手也不擦,就抓住刘亿万的衣袖说:“老刘啊,咱先说说咱们的事吧。”
刘亿万皱起眉头,赶紧推开我的手:“你放心吧,这月31号保证划你账上,回头把账号给我短信过来。”
我说:“我现在就给你短信发过去。”
刘亿万看过短信,信誓旦旦地说:“31号,不见不散。”
可等离开潇湘楼雅三,刘亿万的车子跑得鬼影都没有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这个月根本没有31号。不由得目瞪口呆,我又让刘亿万给耍了,同时也激起了我的顽劣性,要同他玩到底。
我回头让王玉民找了一身全民卫生工人换下来的衣服,没过几天就又出现在刘亿万的酒席前,还是那句话:“哈哈哈,咱又遇上了。”一回生两回熟,没几天,刘亿万的酒席就开不成了。
没人会愿意天天给别人恶心着。刘亿万的酒席可不是瞎吃胡混,到场的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谈事的。这可把刘亿万郁闷坏了,怎么这谢达逢宴总能扑过来呢?他慢慢品出味来了,这家伙不是一般人啊。没招哇,总不能把他臭打一顿吧?瞅那样子,只要能行走,他还会梗着脖子过来。算了算了,也就百八十万狗屁款,赶紧打他账上得了。
我收到钱后,哈哈大笑了三声,然后又长叹了三声,惹新雇来的小会计很纳闷,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我,大约是想老板不是出毛病了吧?
二执白当黑
事实证明人心永远是叵测的,伟大的孙中山先生曾说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我非常明白,像刘亿万那样的情形今后还会出现,对于那些吸髓知味的老骚狐们来说,再没有比我这样初涉江湖的毛小子更好对付了。这会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在逆练九阴真经的欧阳锋,虽然总是做着不靠谱的营生,但是终能化险为夷,而且越来越会玩了。我本书生,奈何为贼?现在终于明白了,事情往往不是人想做的,而是实在被逼无奈。有多少人的能力,不是被逼出来的?
一个人如果对社会没有足够阅历,对人性没有深刻的了解,在商场驰骋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有五毒不侵的趋向,这让我有一点担心。
一天,接到某个陈年旧人的电话,吕大侠说:“耍大了,就不认人了,出来跟大家一起玩玩,不要总是一个人在那里自淫。”我晓得他要耍什么,张口就是一句:“戒了,屁股上都是火烧毛的债。”
吕军冷笑道:“狗屁!你这些年怎么学得操蛋了,连老哥我请你都不来?别忘了那会儿,你怎么找我的。”
我在心里说,鬼才会忘呢?就是因为忘不了,才懒得理你们。不过,知道这主不是个肯跟我善了的,逆势而动非英雄,便说:“你给我介绍个来钱活,我就去。”
吕军大笑:“你跟我耍赖是不是?就你那修厕所的活,他妈多大事啊,我给你介绍个大的,看你能不能吃得下。”
我说:“好啊,你也别说大的了,就把小的给我介绍几个也成。”
吕军不再说什么,他只是催我赶紧。我赶去的时候,都是一帮旧人,个个还是那么人五人六的,一副副光鲜模样。瞅着他们,我的脑海里不由得就浮现出一个词:垃圾!难道不是吗,他们与刘亿万有何不同?他们都是靠最初那点儿无序竞争,抢占了一些国家的东西才发了财。他们靠的是资源,靠的是买通官僚,就是掠夺他人的勾当,个个骨子里都冒着坏水。哪里还知道世上有“公平”二字,哪里还知道像我这样靠辛苦,一点点奋斗着的普通人?
“哎,老吕,昨天看上的那个大学生,弄你房间里去了没有?”
“那有什么,一条一千块钱的项链就满足了,跟养个小狗似的。怎么着,你也喜欢?喜欢就让给你。”
“还是你留着吧,我喜欢成熟的,小孩没什么意思。”
“听说大富豪来了几个俄国女人不错,哪天一块去玩玩?”
“不玩了,有些发虚,需要静养静养,明天去山沟里找只老母鸡煲一煲。”
“分明是吃好的吃多了,还补啊!”
“你不知道啊,越来越想念吃窝头咽苦菜的时候了。”
“去,别跟我这里忆苦思甜,我还没享受够呢。”
“哎,老苟又思谋什么呢?我听说你把那款给结了,前几天不是听你说要赖吗?”
“赖个屁,我是那样的人吗?”
“哈哈哈哈……”
“咱们不用大傻笑二傻,都还不一样?”
“那你怎么就肯还了呢?”
“想还了,你能咋样?”
“瞧你那熊样,人家自己还没张口呢,你倒先萎了。说说,有什么猫腻?”
“能不给吗?来头太大,兄弟顶不住了。再说了,该吃亏时得吃亏,哪能好事都让你占了。要不,你来?”
“去,连你那么恶的人都弄不了,我自己撞上去,不是找死吗?还是搂我的小学生最合适。”
“他妈的缺德,连小学生都不放过。”
“主要是怕中标了,小学生总不至于吧?”
一群地道的流氓,我的神情有些恍惚,他们所谈的事情,也就是我过去早已告别了的生活。他们还在醉生梦死,在财富的支撑下,好像天下是他们的,毫不顾忌社会约束,享受着社会对他们的纵容。我也不知道该骂谁了,或许是骂以前的自己吧。我不动声色地听着,然后不动声色地想,自己应该离开了。
身似漂萍随流水,与吕军他们的见面,只不过是过眼烟云,我根本没有心思去琢磨他们,我要应付的事情太多了。至于要吕军帮我揽活儿,也仅是说了而已,并不指望他能给我帮助。
我是想赚钱,但不想赚昧良心的钱,因为这种钱虽然来得快,但迟早会死在这上面的。佛家有云,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良心也告诫我,只有踏踏实实地干,才能一步步打好自己的基础,才有更广阔的天地。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不再动脑筋,该动的脑筋还得动的,而且还动得比原先更多,毕竟良心钱最难挣。我给自己一个约定:好好干活干好活,好好为人为好人!
“兄弟们,干起来啊。”说实话,现在到哪儿都没有到工地上觉得亲切,不为别的,就为那里有亲切的目光,亲切的气息,哪怕是笑骂也是亲切的。
“谢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他大概是惦记以前那把锹头呢,好些日子没握手痒痒。”
当然是的,我把外衣一脱,便拎了一把锹,熟练地和起沙灰来。
“没想到老板还能干这活儿。”一个新来的民工狐疑地说。
“那当然,咱老板啥不能干?弟兄们别偷懒,别让人说咱的活不地道。”王玉民走过来,回头大声喊着。他能猜到我的意思,也抡起了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