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晓东看着我,低下头沉默了。我知道年晓东还没有绝了赌瘾,就想与其让他把钱再扔到赌桌上,还不如不还他,但转念又一想,何苦呢?自己又不是上帝,拯救不了魔鬼,便把一个黑塑料袋递给他:“老年,我欠你的,加上利息,都在这里了。我也不打算劝你,说实话,像你现在这样,我完全可以赖掉不还,之所以我还要还你,是因为我还有脸,我还要脸。如果你也想要脸,在人前活得人模人样,我还你的这些钱,够你回去做个小买卖。”
年晓东一声不吭,样子有种被人怜悯的感觉,似乎压得他难受极了。他对未来太茫然了,纵使有这一塑料袋钱又有什么用,如果找不到一个他可以干的活。可是没办法,他走到眼下的地步,只能活一时算一时,活一年算一年了,再往后也管不了那么多。
我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大年以前该干的必须干完。再见了年晓东,但愿老天可怜你,眼看就到年关,挺过让你东奔西跑的劫难。
四一诺千金
一年说话间就过去了,不觉年关又近。四百万现金,整齐地码在奥迪车的后备箱里,这是一年来的全部收获,从服装转战厕所再转战电力,从单枪匹马到三四十号人,用几十双结满厚茧子的手创造出来的。现在,我要把这些钱全部用于还债了。
借钱的时候,亲戚朋友们一个个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让我每每想起来五味杂陈,寝食难安。人情债更是难还啊,它比钱债更让我良心愧疚,所以一咬牙,决定把全部家当都提出来先还债。当大家伙知道了那一摞摞票子的去向后,都用疑虑的眼睛盯着我,大有担忧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意味,盯得我心惊胆战:“别这样,弟兄们,好像我撒手不回来似的,咱们的未来是那么美好,过完年都回山头上来会师啊!”我的玩笑没能让大家伙打消疑虑的目光。气氛变得凝重沉重起来,我赶忙变换话题,嘱咐田亮安排大家的返乡事宜,说完,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自己先溜号了。
寒冬里肃杀的景象不断从玻璃窗外一滑而逝,留下苍茫远景和无边无际的天空。风猛拍着车窗,我持续开着暖风。车速在飙高,远方出现了蜿蜒残缺的长城。往日里一望见长城,我的心总会发颤,像是我所作所为的见证,提醒着我曾经发生的一切。那是一种审视的自愧,如同面对祖先的神灵,我无法躲藏又怯于面对。但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却大不同了,一腔踏破坎坷成大道,浪子回头的血性抱负。
腊月二十八,我回关城,七过家门而不入,等一笔一笔地偿还旧债后,再一身轻松地步入家门。为了把钱送到对方手中,竟往返了三次关城和乡下,亲戚朋友同学挨个儿地还……没有人料到我会如此。接过钱的时候惊诧地看着我,一改当初五味杂陈的神情,目光中充满欣慰。虽然还得不多,还有不少债需要我来年再拼命奋斗了去偿还,心头的重负已减轻许多,更重要的是让我信心倍增。一切都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四百万转瞬即空,看着空了的干干净净的后备箱,心如皓月当空的夜晚一片澄明轻松,我知道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走进自己的家门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父亲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轻快地走路,脸上一直浮现着情不自禁的笑意。一整天,他和母亲一直在忙着接电话,都是在说着同一件事儿,能不能让我过了年不要忙着走,到他们那边去吃顿饭。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家已经开始重新认可我,说明父母终于可以舒舒心心地过个年了。
母亲一身的病痛似乎一扫而光了,叮嘱父亲赶紧去置办年货。若是换了往时,父亲一定会嫌麻烦或者赌气不去,可现在,不仅没嫌烦,反倒自己盘算着哪些年货要多置办些,过年时会有多少人来家里。
两个人像备战备荒似的,抓紧时间做着准备,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年货置办好了,又开始把生的变成熟的,蒸煮煎炸拌,丸子、酥肉、烧豆腐、鱼、鸡、虾、肉,过年要吃的哪一样都不缺少下。最后,又想起酒似乎不够,知道他们小儿子爱喝,又出去搬了一箱回来。
正月初四,是儿女归家的日子,谢家的子孙一个不落地回到了谢氏老宅,我与侄儿外甥喝得大醉不醒。姐姐扶我上床躺下后,坐在床沿边盯着我看了好久,这是那个曾输得一塌糊涂的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不争气的弟弟吗?我醉意蒙[]地睁开眼后,看到晶莹的泪水从她眼中流出,我的眼中也有无声的泪水溢出……
五重新站立
过年的日子里,我仗着“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气,在亲戚朋友面前火热了一把,把胸腹中的郁结宣泄个干净。正月里,许多“老友”来拜访我。都是那些看见我倒霉尽数躲走,看我风光又纷纷登门的主儿,让我不免又有了往日那种吆五喝六的架势。父亲看在眼里,不由得生出许多焦躁,母亲知道父亲担心什么,便和我说了父亲焦躁的原因。我淡淡笑道:“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只管放心好了。”看我一脸的沉稳,母亲放下心来又去劝父亲:“吃一堑长一智,他不会再糊涂的,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父亲却把脖子一梗:“吃屎的没记性!咱们骑驴看唱本,我倒要看看他这是唱的哪出!”而事实上,我哪一出也没想唱,就想乐和乐和,把长期以来的郁闷趁过年释放一下,春节一过,我就又要埋头苦干了。
春消雪融万物生发,转眼就到打春头上。正月还未过,我就接到了好几个询问工程的电话,用田亮的话说:“机会是排队跑步来的”这小子一个正月也没露头,也不说给打个电话什么的,只在大年三十发了一条短信“祝谢老板发财发福发鸿运”就销声匿迹再没消息了。还得我主动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今年有好多的活计,要加强同大家的联系,没准儿还得添人手,随时都可能开工呢。
“好,没问题,听你的!”田亮一副你说话我执行,保证完成任务的口气。我不由得训道:“没问题,到时候尽问题,你也动动脑筋,让我也省省心?”
田亮笑道:“我这不正跟您学着吗?在您老人家的言传身教下,说不定哪天我出师了,比你还会瞎咋呼呢。”
我眉头一皱:“我咋呼谁了我?”
田亮严肃地说:“孙子兵法有云,谋攻诈为上,反正是你教的。”
我有些狐疑:“我这么说过吗?”
田亮哼了一声:“当然,我记得清清楚楚,许是你忘了吧?”
有工程催着,我自然坐不住了,看节过得差不多了,就跟二老打声招呼,驱车直赴龙城了。一口气拿下六个工程订单,大都是电力工程方面的,共有几千万的工程量。承担工程地域横跨全省,有的还延伸到了外省。
田亮需要组织的人马迅速到位,他和王玉民几个人分头负责,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队伍扑上了前线。但由于战线太长,铺的摊子太多,薄弱之处渐渐显露出来,我感到了一些力不从心。
问题主要是管理上的,就现在的公司情况而言,效率基本是建立在人员的自觉性上的,依靠他们的能力和经验来自觉地完成各自的工作。但这最多只能保证他们自己不犯错,而在工序的衔接上呢?人员的管理上呢?还有其他的方方面面呢?尽管,我一直在坚持培训员工,但员工们的基础太差了。干好多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打鸭子上架呢。我感觉自己像个救火队员,哪里有一点儿情况,就得赶赴哪里去处理,大部分时间全都耗在路上了。没有可堪大用的人才,我既忙里又忙外,每天早上五六点就起床,考虑安排当天要做的事情,到晚上一点左右才能休息,经常忙碌得近乎疯狂,忙碌到了不真实的状态。渐渐地我感觉心力交瘁,一下子多活出好多年。
“谢哥,你有白头发了……”
“谢哥,你的皱纹多了……”
“谢哥,你现在怎么像个小老头似的……”
曹红梅见了我三次,每次都说出一句让我心惊的话。她还说知道陈景润吗?挺有名一个人,一不小心就累死了。知道现在什么人死得最多吗?都是心力交瘁的人。
我无言以对,小曹的话很对。可是,我能歇得下来吗?只能盼望着,盼望哪一天,田亮他们真正成长起来,盼望哪一天,能收罗到真正的人才。
而当务之急,我还必须继续对人员进行再教育,高薪聘请专业老师来给他们上课。对于一些有能力的,我直接命令他们报学习班,自考或电大什么的,让他们一定要拿下学历本本。当然,我也告诉他们并非拿到本本就万事大吉了,重要的是换取本本所需的那些知识。我给田亮定的目标是,当龙城一流的电建集团老总,给王玉民定的目标是:至少能管理三百人。
与此同时,随着自己公司的壮大发展,我发现自己的水平和能力也有所局限了,因为缺少经营大公司的知识和经验,时常感到运筹起来吃力。想要让公司成为一流的公司,自己的境界和视野要紧跟时代步伐,与国际接轨,与大形势接轨。我托人买来国际最前沿的公司管理成功经验的书籍和财经学者们的著作,企求从国内外财智大师们的智慧里一窥大企业操作的规则,甚至还想参加清华的MBA课程培训,让自己能有机会跟中国最优秀的商企人士站在同一排聆听世界最先进的管理科学。就这样,我把自己搞成了旋转不停的陀螺,奔波、学习、运动、签单、培训……
正当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我品尝到了过年那一场豪迈放金的苦果——资金周转不开了。中小企业所共同面临的困局——“财政危机”,毫无悬念地出现在了我的公司经营上。
由于业内潜规则,工程款一般是先预付30%,关系好的,中途也可以陆续支付一部分,待到工程结束验收后再结算剩余的。不管怎么算计,中间总会有一段资金紧张期。做工程花钱如流水,哪儿都是真金白银说话。就算是有30%的预付款,也根本起不了大作用,眼皮都来不及眨,钱就花没了,连水花都瞧不见。这样的话,就只好由施工单位自己先来垫资,很容易出现资金短缺现象。
手里没有一把米,叫鸡也不来。我有点后悔了,头年挣下的四百万全部用在了还债上,一点余地也没给自己留,现在只好生受了。没别的办法,挪、拆借、高利贷,啥劲儿都使上了。再怎么说,也得把工程保质保量地完成啊。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按住了葫芦起了瓢。在哪出问题,就在哪想办法。“任它风吹浪打,我自踉跄行路”,反正只要是不死,爷就是顶天的那个。就这么着,老天可怜见,居然让我一步步挺了过来。
钱是一桩,还有一桩。随着工程订单扩大,我又面临最大的危机——“民工危机”,人手越来越不够用了。我一趟趟地往劳务市场跑,让现有的人员拉朋引友挖墙脚,然后集中突击培训,总算是能支应下来了。这些事且不提,其他的鸡毛还在陆续飞……
梦里繁华终是影,我仰靠在办公室的老板椅上,手拍着脑门说:“一切烦恼都是浮云,只要不是一枪毙命,你谢达就要牢牢地站在广阔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