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新租来的办公室里,颇有些感慨。老话说,讨吃要饭的还得有个立棍之处呢,现在办公室虽然简陋,但也能够安定下自己了。黄昏时分,我踱步到窗前,看着玻璃上映现的自己的影子,自我幽默地说了句:“谢谢!”
得知我开新公司,父亲让人捎来一幅条幅,上面写着四个斗大的字:“宁静致远。”不言而喻,老父亲是怕我浮躁。
几天前,我曾回过关城一次。眼看又快中秋了,我开着四十万买来的新奥迪,穿着笔挺的西装,去给父母亲送月饼。崭新的奥迪让我春风得意,说起话来也分量十足。邻居们见了,眼里尽是艳羡。另外,因为给许多工人家属送福利,我拜访了许多人——告诉那些女人们,她们的男人跟着我很好,不用太多惦记。那些羞涩、尊敬、眼热的女人,像看财神一样看着我——在她们眼神的注视下,我有了轻飘飘的感觉。
我的样子让父亲看在眼里,他太清楚他这个小儿子的性格了,太容易自满膨胀了。我回来的时候,他没说什么,怕影响我回家的情绪,等走后,便连夜写了这条幅,让人给我捎来。
“别忘了,要夹着尾巴做人!”声如洪钟,我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了这个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回想着这个声音,整个心刷地一下凉透了。
是啊,这会儿怎么就看不见自己曾铺天席地的落魄光景了?收敛,收敛,再收敛。从此以后,这声音如铁匠铺的锤子,时常在耳根底下敲响。
三折戟沉沙
匆匆就是半年,冬后的一天晚上,我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龙城歌厅里,几个人正在一个豪华包间里声嘶力竭地嚎唱,我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着,虽然都五音不全的,但他们都是我正供着的神。
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样,电建公司一成立,业务就开始繁忙起来,连着接手了几个架高压线的大活儿。靠原先的七八把铲刀显然不行了,我果断放手,把原先的管道工程全权交给田亮和王玉民经营,另招了一批懂电的技术工人,一头扑进新的天地里,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这些新招来的工人都肯吃苦,有血性有担当。我并不在乎他们的学历有多高,常言道“骏马能历险,耕田不如牛”,人尽其才,能用就行,绝不苛刻。我真诚地对待这帮汉子,为加深同他们的感情,经常动手做拿手的花椒肉给他们解馋。这帮汉子非常喜欢我,非常尊敬我,知道跟着我有奔头。一句话,前途光明,未来远大。正所谓人和事业兴,业务走得非常顺利和稳健,活儿一个接一个,手里的资本很快又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歌厅里的几个爷正是眼下关系到一项几十万块钱工程的关键人物,我明白只有让这些人爽了才会有甜头,非得毕恭毕敬伺候他们不行。
几个麦霸狼嚎,包间的音响让人头昏脑涨,我跟几位爷打了声招呼,从包厢退出来,长长地舒了口气。正靠着包厢门口的墙,低了头想在过道里清净一会儿,突然有人叫我:“谢达!”我猛不丁抬起头,顺着过道右手一侧看去,一张久违的的面孔是那样熟悉。他乡遇故人,我遇上了债主。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慌乱得不知所措,左脸像挨了个清脆的耳光似的,神经质地抽搐起来。可那人,根本没注意我狼狈的表情,走上来一把抱住我,在脸上“啵”了一口:“达哥,啥话也不要说,只要你活得好好的,能站起来就比啥都强。我那些钱,你不用太挂记,啥时候过得比我好了,啥时候再说!”我紧张的心情,转眼变成了无缘的感动,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在另一个昔日的债主面前,表现得难以言喻的失态。刘铁柱,这个性格豪爽的爷们,我欠他二百多万赌——一直以来都提心吊胆,怕催债鬼似的来逼债。刘铁柱又说了句:“达哥,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话。”
许多日子以来,我一直不敢面对他,如今猝不及防地突然面对了,居然给我的是这么贴心贴肺的话,怎么能不让我泪流满面呢?虽然年龄比我小,但刘铁柱早已经是拥有了过亿资产的人物,如今事业更是火火红红。我也从许多人口中知道,这个人正执领着一个庞大的煤销集团,未来发展前途可想而知,我就是加上一辈子追也追不上。等我过得比人家好,不啻于是说:“我的就算了。”
我诚恳地点头:“一定会的。”
刘铁柱大笑,“我等着那一天!”
两个人在走廊里待了很久,都忘记了各自的事务。我如倾豆子般地把事都告诉了刘铁柱,每到动情时都让刘铁柱感慨万分:“哥,干啥都行,就是不要再赌了。你如今好歹算是站起来了,可有些人想站也站不起来了。”他说出一个人的名字,我吃了一惊:年晓东,我的另一个债主,欠他十几万。
与刘铁柱的性子相反,年晓东是个平素小心谨慎的人,他的小心谨慎跟当秘书出身有关。他也是一个局领导,我和他经常打交道。当然,还有一个因素,年晓东是我的赌友,两人经常在同一个赌台上玩赌,所以很投缘。我倒霉那会儿,年晓东也是二话没说借给我钱。那时候他正风光,逢赌必赢。不过好景不长,等到我沦落到北京街头卖裤衩的时候,年晓东也倒霉了,输得曾想抱住头从几十层高楼上一跃而下。他的胆小救了他,他横不下那条心,只好舍掉官帽子,一拍屁股溜之大吉了。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吧,刘铁柱这么一讲,我不由得唏嘘起来,暗暗替年晓东担忧。我能拉下脸来,在大街上卖裤衩,年晓东他根本不能。我太了解这位患难兄弟了,是个打死也要面子的主儿,宁肯穷困潦倒地饿死在大街上,也不会抡板锹当长工,沿街去叫卖。没有皇帝的命,却得着皇帝的病,可想而知年晓东如今的处境了,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他落魄的模样,心里久久无法平静,思忖良久便有了打算。于是,与刘铁柱相互留了通讯方式,说好了回头再见,便就此分手了。
转回头,我把诸事安排妥了,驱车赶赴关城。我没有回自己家,而是直奔年晓东家,可哪里还有人在。有好事者告诉我,自从年晓东出事后就再没见过,老婆孩子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没别的办法,只好又去年晓东老家。不料想,他父母被追债人追怕了,一听说是来找儿子的,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开始哆嗦起来。我怕把俩老人吓出毛病来,只得告辞出来,又看着他们可怜,又返回去扔了几百块钱。
我忙乱到天黑,没顾上也没想到吃饭,这会儿才听到肚子在叫,看看已是繁星满天,便在村边的一个小饭店里要了碗面。正等待中,却听见外边有人说:“就是这辆车,人不见了,应该在店里。”接着,一个女人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坐着等面的我,张口就问:“你找年晓东,找他干吗?”
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禁问道:“你是年晓东什么人?”
那女人并不回答,只是说:“如果你是问他要钱来的,那么以后就别来了,我们家没他这个人,他死了。”
我笑了笑说:“我不是找他来要钱的,我是来还钱的。”
女人先是一阵错愕,接着鼻子里哼道:“骗谁呢?世上哪有这事?我哥哥一跑,谁都不肯承认欠他钱了,你能有这样的好心?”
我正色道:“我是有良心的。”
女人怒道:“良心都让狗吃了。”
我无言以对。过了半晌,女人又说:“既然你说还钱,那给我行了,我是他亲妹妹。”
我摇摇头:“我给他钱还有话说,给你算什么?”
女人冷笑:“我就知道,你是想骗出他的地址来。”
我懒得再说什么,向饭馆老板要了张纸,写了我的电话号码和名字,递给那女人:“让他联系我好了。”
女人半信半疑,看看手里的纸,又死死看着我。我懒得再跟她多说,端了老板递来的大碗面,埋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女人沉吟着,最终也没说什么,迟迟疑疑地走了。
我一股脑儿把肚子塞满,问老板:“她真是年晓东的妹妹?”
老板说:“一个泼妇,别理她,也别把钱给她,给了她,她就自己拿了。”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用不着猜就知道是年晓东的,接起来一听果不其然,不由得笑道:“你小子还活着啊?”
平原县一个花上一百元就能住一个月的破旧民房里,一张苍白无力的面孔正隔着肮脏的窗玻璃使劲向外张望,狼狈潦倒已让他变得十分憔悴。他正想着能不能省下今晚的一顿饭,挨到明天中午再说。前一段儿天气还算暖和,而现在,塞外寒风呼啸得吓人,不时有什么东西被刮得乱撞,发出“啪啪”的脆响。他浑身瑟瑟发抖,身上穿着的,还是夏天的衣服。要实在撑不下去,他就准备去当和尚。他不敢离关城太远,他怕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法活下去,这个地方虽然十分破烂,好歹离关城还是挺近的,有时摸黑也能回去整顿饭吃。
早晨,妹妹突然给他打来电话,本来他以为这个刻薄的女人又骂他,恼火他把父母丢给她一个人管,她只种着二亩地连自家还养活不了呢,哪能再管得了两张嘴。但这次她并没有骂他,说,有个叫谢达的人找过他,打算还他一点票子。如果到时候还来的话,是不是她可以帮他收着?他马上就知道自己能活了,精神头立刻足得比呵了两口料面还上劲儿。
“以后别人给了,你再帮我收吧。谢达这个钱不行,你告诉我他的电话,我得先把生活弄好了,好把咱爹娘养活起来,减轻一点你的负担。”对父母振振有词孝敬,把他妹妹吓了一大跳,以为太阳打西边上来了。可也没办法,只得把我留下的电话告诉了她哥。
看着我从外面走进来,他眼神蓦地就射出了光芒。我环视着屋里的光景。烂被子烂褥子加上烂房子,简直像叫花子一样。我并没急着把钱给他,而是语重心长地说:“老年啊,有年头没见你了,今天我来就想见见你。”
年晓东说:“我也想见你呀,可谁知道你在哪里刮呢。怎么着,瞅你精气神的,又牛起来了?”
我摆摆手:“不敢,每天淘厕所挖阴沟,指苦为生呢。”
年晓东不信:“那是你干的?”
我反问道:“那怎么就不是我干的?人要想活着,并且要东山再起,就得把脸皮先丢了。”
年晓东头耷拉了,沮丧地说:“你说得没错儿,可做起来太难了。”
我哈哈大笑:“有什么好难的?把脸一遮,哪要去哪,给钱就行。等到兜里有钱了,看谁敢说我好赖。那几年,不是经常有垃圾大王吗,靠捡垃圾都能发财发得搂不住,咱有啥干不了的?”
年晓东摇摇头说:“那多累人啊,脏兮兮的,再挣钱也扯淡。哦,对了,谢达,你现在还赌吗?”
我没正面回答他,反问道:“赌的结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