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叫上田亮。田亮很干脆,听了我的话,回去把小店一盘,拎了全部家当跟着我出来闯荡。看着他这光棍样,我倒有点担心,自己混的不成人样了,不能再连累了朋友,不由得问:“你也不留个后路?”田亮鼻子一哼:“你成了这样了,我还怕啥?大不了回家种地。我的后路就是破釜沉舟,逼着你把事情干成。”回想当年自己得意的时候有过很多朋友,也帮助过很多人,如今这帮人在哪里?田亮不疯不傻跟着自己,仅凭着这一份信任,我也要把事情办好。我暗暗自语,谢谢你,田亮。
倒春寒才罢,新绿已天涯。一辆皮卡像一只刚刚从土壤里钻出来的甲虫,跌跌撞撞地沿着落雁古道行驶,急骤的盘山路逼迫着司机心悬十二分的精神握紧方向盘。由于紧张,司机的额角沁出了汗。副驾驶座上坐着我,正瞅着天空聚拢而来的乌云紧皱眉头,隐隐的雷鸣响彻山谷,我很是不安:“这天气,赶到也湿透了。”
司机打着方向盘让皮卡旋过一个急转弯,一边笑道:“正好,这段日子天天累得臭汗兮兮的,老天爷照顾给洗洗澡。”
我骂道:“洗个屁,这一车多少钱呢?把你那本儿全扔进去,湿了找谁要?”
司机是田亮,他郑重道:“不要了,直接往山下一出溜,一了百了。”
“乌鸦嘴,说点吉利的。”
老天恶作剧般地阴了一阵,乌云翻滚着到山那边去了。雷声咔嚓咔嚓地劈着远方的天幕。“才刚春天,就张狂成这样,到了夏天还不知道怎样,咱俩这回可有罪受了。谢达,你说是不是?”
我没吭气,脑海里正在翻腾别的,计算每一遭回钱的速度。全省有将近三万多的农电工,我给自己定了目标:三个月之内要卖出一万套工作服!做服装仅仅是我快速回笼资金的手段,而不是我要发展的事业,这些我没有对田亮说。不是不能说,只是说了这小子也不理会,按照田亮的心思,我爱怎么折腾呢,反正该干什么干什么,你吩咐就行了。这是绝对的信任,我被搞得心沉甸甸的。
跑好关系,弄到订单,远赴指定提货点提货,然后运到收货点,再找关系回笼钱。每个环节都需要尽心竭力,这让我想起了在北京卖裤衩的那段光景。半个月前的那次送货,两个人累死累活赶到送货点,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又得把货包扛到六楼的劳保室里,来来去去扛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后,那个小库管还嫌没堆放整齐,我们又重新进行了整理。当时,我真想甩那小库管两个耳光,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因为自己现在啥也不是。说白了不就是个搬运工吗?最艰难的时候,在北京不也当过真正的搬运工吗?只要能早日挣到钱,一切都是值得忍的。
商时酒垆汉时关,如果说关城汉时便是天下名关的话,那么杏林县则在商时就以造酒而闻名于世。车出险道,终于踏上平坦,我们此行要去的就是杏林县。我已经跟那边的库管联系了一次,那个小女孩很不耐烦这样走后门搞推销的贩子,只是告诉我等到了杏林再说。我听她那口气,好像还在床上没睡醒的样子,田亮驾着车,笑道:“大概是昨晚搞舒服了,一宿没睡吧。现在都十点了,还打盹儿?”我也笑了,但没说什么,这样的事遇得太多了,懒得再想。按我的经验,这个小库管也非等闲之辈,搞不好两个人还得干一番苦力活。我眼皮生涩地合上了,等再睁开的时候,已经到了杏林县。
晌午已过,路边店都开始收摊。好容易找到一家煮面的,两个人每人暖暖地吞了一大碗面。我又给那个小库管打电话,小库管却语气很生硬地说:“怎么这么迟,都等你一上午了,我下午还有事,明天交货吧。”那怎么能行,要耽误多少事啊,我赶紧问明路的大致方向,立刻动身过去。可到地方一看傻眼了,房屋拆了一大片,怎么可能是交货点。我又给女库管打电话。电话却在通话中。只好耐心等吧。一等就是一个小时。两个人待在一堆废墟上,四只眼都空洞洞的,我像玩游戏机一样不厌倦地拨着那个似乎永远忙碌着的号码。终于电话拨通了,小库管语气恶劣地说:“都等你们一个多小时了,还来不来了?误我多少事啊!”
我心说你妈的,嘴里道:“我们早到了,可这地方拆成一片了。”
小库管“哎呀”一声说:“死脑子,你们不会再往前开开?我原准备看衣服去呢。”
我们赶紧提起精神,将皮卡呼呼开过去。一个满脸雀斑的丫头片子过来,没好气地说:“快搬进去!我赶时间呢。”我们赶紧,搬了近半车的时候,却听到小雀斑尖叫:“怎么没分类,你们不懂吗?赶紧分,赶紧分,这得弄到猴年马月去!”
田亮面色顿时不善了,就要张口操骂,我忙堵他的嘴:“行了,分!”
重新分类整理。一共二百五十份,像军营里整齐的“豆腐块”。小库管无话可说了,验收罢签字。当我们一起站在黄昏的阳光下时,我对田亮拍拍口袋说:“这才是最主要的。”口袋里装着可以领款的单据……
三雪夜遇难
2010年初春,正当人们感叹春光渐暖时,一场寒流突然袭击了大半个中国,百年罕见的大雪彻底冰封了土地。几天几夜,无休无止。
为了节省资金,我放弃了东北加工,在离关城相对较近的服装市场找到一家能够达到同样质量要求也价廉物美的作坊加工工作服。一周前,我和田亮还有一个朋友王玉民,开着一辆工具车来提货。到了地方才知道,因为接近年关,业务繁忙,那批货没能按时加工出来,我们还得再等等。
我们束手无策,没加工出来,也只能等了,便找一家很小的地下室住下来。这天早晨,我站在街头望天空,从风里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长年在外漂泊的感觉告诉我这次变天不那么简单。这时,服装加工的老板给我打来电话,工作服终于加工完成了,并且一再说着抱歉的话,但我根本没有听进去。所有时间都是钱,拿了货赶紧走人。
像我预料的,天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我们一头就扎进茫茫荒原,开始还能看见周围景物,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被雪花融成了一片。虽然开着暖风,依旧寒气透骨。车窗上雨刮疯狂地摆动,也无法刮完无尽的雪片。衣服不够,食物不够,油箱告罄,寒冷加剧。三个人轮流开着车,紧赶慢赶。黄昏的时候,车再也走不动,趴窝熄火了。我们被困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山脚下。
“知道我想到了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嘴快的田亮笑着说,缓解着车厢里的沉闷,三个人都听到彼此肚子里的咕噜噜叫声了。
“早知道这样,中午就该停下来,再加点油。”田亮又说。
原本是,要在晚上赶到附近一个小县城补给的。看着一旁低头不语的我,田亮拉开车门跳下去,冲着空旷的原野大吼:“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有路过的人吗?”
王玉民大声笑骂:“扯什么扯,就是有头狼也让你吓跑了。”
我的手机没有信号,用王玉民的打也没有,便盘算着要不要到附近找找,看有没有人家或加油站什么的。
远处隐隐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老天爷可怜啊,终于有活着的东西出现了!”田亮紧抱着肩膀,哆嗦着跑回车里。三个人挤在狭窄的车厢里,等待那辆车路过,然而,喇叭声响过之后,却是长时间的风声。
不经过这里,说明拐到别路去了,我抬头问田亮:“刚才那喇叭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田亮朝着窗外的一个方向指指,我点点头说:“咱们得往那个方向去找找,哪怕是能找个有热水的地儿。”
田亮一听兴奋了:“我去我去,保持电话联系。”不等我反应,跳下车去了。
王玉民说:“我也下去往前边找找,说不定山脚就有人家。”
我犹豫了一下,吩咐他:“最多一个小时,一定要回来。”
风继续刮着,但雪平和了许多。我打开音响,听着《加州旅馆》:“我们不过是这里的囚徒,甘心被自己所驱使……”心里突然有些忧伤和迷惘起来。关城就在前方,却去不了。天寒地冻的,只有奔命的人才不管不顾,在这荒郊野地里奔波。我拉了拉衣领,不由得想起温暖的大床和热气腾腾的鸡汤,曾是自己拥有的一切,而落魄到现在的光景,是不珍惜的报应。人生处处知何似,后人重复着前人的过往,只不过是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换了一批人。
一个在荒野上兀立的小店发出蒙蒙的灯光,吸引着过往的路人。小店显得很冷清,店老板两口子坐在一起看飘着雪花的电视。这已是深入山里的地方,只有一条土路蜿蜿蜒蜒通向没有多少户人家的村落。小店只是为方便过路司机开的,想要住宿和饮食就得翻过山去。平时生意还好,有些司机就为野味这一口而来。
“哎,你说,这路上要是车歇了,会不会冻死人?”老板看着电视突然说。
老板娘心不在焉地回答:“那能咋地?你又不知道在哪,想帮也帮不上。”
“砰!砰!”突然门被撞开了,一个浑身哆嗦的雪人撞进来。“冻死人啦!”他像狼一样长嚎一声,然后突然松懈下来,像解开的包裹皮一样把自己摊在地上。老板娘似乎被吓着了,有些张皇失措,老板则起身,赶紧把屋门关好。
“喂,你还好吗?这天气出门,找死啊。”他踢踢倒在地上的男人问。
那男人大呵口热气坐起来,“死不了,幸亏离你们没多远。我说伙计,快给我把路上的两个兄弟喊一喊吧,我实在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老板让女人去拿一条毯子来给他裹上,问明路的来去方向,穿戴好出去了。
老板离开好久之后,领回两个人来。满头满身的雪,冻得脸色发青。这会儿,老板娘已经和早进来的汉子熟悉了:“王玉民,招呼你的人。”
王玉民把毯子扔给田亮:“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田亮一边裹紧自己,一边磕着牙说:“你怎么那么运气好啊,才跑几步远就找着了,我走大半天也没看见个人影。”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我走到炉火边暖和自己,老板娘给田亮递来了一杯温水,“先喝着,暖暖身子。”我接过水,一瞬间,温暖就涌进了我的身体。
老板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担心两个出去的兄弟,从老板嘴里知道王玉民没事,可是田亮呢?老板劝我先跟他去店里,到那里等着田亮。我摇摇头说:“手机也没信号,我必须亲自等到他回来。”男老板见我精神还好,于是不再劝,上车跟我一起等,一边等一边闲聊。我知道了老板姓朱。
“伙计,你这是在历劫,人这一辈子总要经历几回,度过去了就好了。你已经走上顺字,就看怎么能把这路顺风顺水地走下去。”我很赞同他说的历劫。在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在这么恶劣的夜晚,居然有人谈这样的问题,我意识到这家伙不简单。接住他的话笑道:“看来朱哥,你深有体会。”
朱老板哈哈笑:“我一个乡巴佬哪有啥体会,全是瞎说呢。”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个人又聊了一阵,朱老板说起天气来,他说电视里天气预报这一场大雪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停的。我的情绪立刻阴沉了,时间就是金钱啊,老天爷这不是跟我诚心作对吗?看我的情绪不好了,朱老板微微一笑:“我送兄弟一句吧:‘逢凶入吉,否极泰来。人世轮回,莫不牵连。日有阴阳,事有顿挫。处事不惊,方可安然。’”
我似有所悟,凝视着朱老板,觉得有些看不透他。朱老板又笑道:“干吗那么执呢,有念即可。该你的躲不掉,不该你的抢不来。人生那么多事,事事关心非大智,不如不想。”
我也笑道:“理虽如此,但真能放下的人太少了。”
朱老板点头:“所以圣人才少啊。其实呀,当一个普通人,也不失是一种智慧。”
我哦了一声:“比如,朱哥你?”
朱老板连忙摆手:“俗人一个,俗人一个,莫说我,莫说我。”
田亮终于回来了,身上还披了一件皮大衣,一上车就跟我说:“那边有加油站,就是有些远了。”
我狐疑地望着他:“哪来的皮大衣?不是扒人家的吧?”
田亮把头一歪:“去你的,我又不是贼,扒什么扒?是人家加油站的人好心,怕我路上冻死借给我的,让我接上你过去再还他。咦,这位是谁?”
听我介绍后,田亮哈哈大笑:“王玉民这家伙比我牛啊,自己懒得跑了,让人家大老远辛苦了。谢谢啦,朱老哥,这冰天雪地的!”
朱老板也哈哈大笑:“不客气,不客气,既然人全了,咱们回店里吧。”
三人兴致盎然,丢下车子便往小店去了。第二日一早雪稍微停顿,朱老板就赶紧打了电话,喊来附近村里的人帮我们把车上的货物搬到店里存放,至于皮卡只能等雪消后再行动了。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竟是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雪。
四铁血战旅
春天,我花二十万买了辆二手奥迪,要满世界跑业务,没个车可不行。奥迪虽是二手,也好比没落的贵妇,也能撑点门面。车买下的时候,满心欢喜,可接下来的事却让我一点也欢喜不起来了。我开车到西安,没想到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倒不是西安如何,实在是车不行,一路上居然坏了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