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越活越回去了。”吕军一脸不屑,“指望这个糊嘴,跟站大街要钱有什么区别?有这时间,好好搓几场多舒服,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对了,我把谭四牛也叫上,这家伙这几天也在龙城,有段时间没见了,也不知道玩什么,又包了一个小蜜儿。都是鄂虎……”
他是在说关城的事儿,这些人之所以聚集在这里,就是因为关城一有风吹草动,他们都能够及时与上面沟通,共商对策,省得一个个单奔了。我心里一笑,嘴上说:“怎么,老谭跟你们不在一块儿闹腾?”
吕军随口说:“那家伙不搓麻将,就好个女人,哪有闲心跟我凑一块儿呢。”
电话响了,吕军看了看来电,表情立刻不自然起来,声音骤然压低三分:“哦,周书记,有事儿?”
我离得近,听得仔细,知道是个重要电话,便不再吭声,把头转向窗外。车已拐上滨河路,旁边河道平滑,水波不惊,在修整一新的草坪上,几个小孩正在大人的带领下放风筝,风筝在飘摇中慢慢飞高,看着看着就有些模糊了。
大富豪浴乐城虽然位处龙城近郊,但此时此刻已人闹车喧。我穿好一身浴装,跟随同样穿着浴衣的吕军往包厢走。从落地玻璃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下如菜市场般嬉闹的场景,喧嚣声、浴液和湿热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我感觉到自己与这里的一切很远。以前是不喜欢,现在更有些厌恶了。
一名领路的服务员开启一个包厢的门,里边传出男女的调笑声,几个粗嗓子的家伙在咒骂着什么,最清脆的是那啪啪的麻将扔到桌子上的声音。
“呵,他妈的,这就干上了。”吕军面无表情地说。紧接着,我眼前就出现了一堆同样浴衣包裹的肉体。一共七个男人,我全都认识,关城的老相识了。但四个打扮入时妖艳的女人全部陌生,也不必去多想,一定是这帮家伙带来的。
“操,老吕来了?正好你上,省得他们嫌我不好好玩。”一个矮胖矮胖的家伙一看见吕军,马上笑呵呵地起身让座。吕军也不谦让,立马坐下来,回头跟我说一句:“谢达,我先搓两把,回头你上。”
“你来,你来,我就看着。”我忙说。
屋里人不咸不淡地冲我打招呼,像走过场似的寒暄。
“谢达,这段日子哪儿混呢,怎么不见来找我?”
“没在哪,刚到了一家房产公司,给人家卖房子呢,混得不行,不好意思找你们。”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哪天想喝酒打麻将,只要过来就行。”
“行,行。”我忙点头,要的就是这效果。
“谢达,你来玩两把吧?”
“玩死了,不玩了。”
“谢达,你在哪家房产公司,能挣多少钱?”
“万科。”我知道万科在龙城有两个项目。
一个女人尖叫道:“哎呀,万科的房子好啊,精装修,马哥,你不是说要找人吗?正好让他给便宜点儿。”
马彪笑着说:“宝贝儿,你急什么,又不是不给你买。他一个底下人能给便宜多少,要找咱就找老板。你说是吧,谢达?”
看他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我知道这家伙根本就是在鬼骗,哄那女人呢,忙一本正经了说:“那是,那是,我就是个业务员,找我就买亏了。”
那女人有些失望地说:“哦,是这样啊。”过一阵似乎还不死心,又附在马彪耳边说什么。马彪瞟了我一眼,就明白那女人是说我呢,便起身往卫生间去,打算躲开这样的议论。然而,还是听到了马彪低低地说:“一个输得烂光的赌鬼,他的话你能信吗?说给你买就给你买,哪次亏过你。”
我的情绪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以前虽然也知道自己在这些人眼里很是不堪,但没想到会如此不堪,说我是滥赌鬼认了,可直说我是个骗子,这让我实在受不了。当初求着我那会儿,怎么不说没信用呢?我在内心骂了一句。在官三日人问我,离官三日我问人,自己现在已不是供电局长,只是吕军的一个食客,一个走狗,凭什么还要去计较人家的话呢?我使劲咬了咬嘴唇,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任水哗哗冲下来,把手伸到水里接住以后,猛地扑到自己脸上,让冰冷浸入皮肤以至骨髓。
三谭家父子
所谓“整群麻雀聒噪,一只劳燕啾啾”,我再次与关城巨富们相逢就是这种感觉。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装作没事人一样,瞅别人打牌,那些没玩麻将的都找女人到套房里快活去了。除了疲倦还是疲倦,除了狼狈还是狼狈。马彪喊我去拿几盒精品熊猫烟过来,那言语中明显充满不屑,而且传染到了周围,偎在马彪身边的女人也喊我去找服务员要些茶杯来:“谢局,没想到今天这么多人,水杯子不够用了。”
我心里抽搐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很爽朗的,没有任何想法的笑意:“好啊。”很快,我拿回了纸杯子,添好水殷勤地递给在座的诸位。有了开始,接下来便少了不良情绪作怪,神色也跟着自然起来。吕军说:“谢达,你要是饿了,就到自助餐厅那里吃点儿,别管我们了。”
“没事没事,你们打你们的,我自便。”我把买来的熊猫烟,递到没有烟的家伙面前,并递上了打火机。
没日没夜,这场麻将打多久,就得守候多久,我在跟自己的耐心较量,跟自己的忍耐力抗衡。
“这伙计,怎么还在这儿守着呢?不嫌累得慌,跟我一起搓澡去吧。他妈的,这一身汗!”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然后肩膀又被推了一下,睁开眼看见那个喊自己的矮胖矮胖的男人,猛地清醒过来。
谭四牛,也是以运煤起家的关城大腕,为了炫耀手腕上镶着晶莹钻石的瑞士金表,左边的衣袖总是特意卷起一些。与吕军不同的是,这个人不喜欢赌,只对女人感兴趣,凡是他看上的女人,都会想方设法搞到手。他喜欢挺着蛤蟆似的肚子,用拇指堵住啤酒瓶口使劲儿摇一摇然后猛地松开朝美女喷射。我经常看到,他把紫色的肥嘴唇收缩成肛门状,然后吐出一团浓痰,把鼻涕随手抹到大厅华丽的柱子上,还毫不避讳地在人面前抓挠自己的裤裆。
谭四牛很记仇,当年他还是个小人物时,在关城大街上,一个女人因为被他蹭脏了裙子,当街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十几年后发达了,有天在大街上又见到那个女人在买菜时,就吩咐一个手下去搞一些那个女人的资料。不久,那个女人的男人便把县饮食服务公司经理的职位丢了,还进了监狱。谭四牛又想个法儿,让那个女人跑来跟他借钱赎罪,等那个女人借了一大笔之后,他就坐在那里计算那女人该付的利息,等那女人还不起的时候,他就把那女人喊来让她还。
女人说:“你说怎么还吧?”
谭四牛笑眯眯道:“我送你到美容院,啥时候你还清了,啥时候出来。”
于是那女人被送到外地一家美容院里做了小姐,一干就是四年。
过去我与谭四牛并没有多深的交往,只是曾经帮过他一个小忙,帮他联系了一个项目批文的主要负责人。关系浅薄,我不奢望这家伙能怎么帮助我,此次来龙城并没有把他列为求助对象。此时此刻,见到这个主动跟自己打招呼的老财,我却有些受宠若惊了,忙笑着说:“好啊,我给你搓搓背。”我掩饰着自己的厌恶。
“屁,用你?有的是搓背的。”谭四牛一边晃着脖子,一边扬起姜片似的手掌向这屋里的其他人做了个拜拜的动作,然后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我赶忙在后边跟了上去。
在休息大厅,谭四牛问我:“谢达,最近忙什么呢?”
“不忙,在一家地产公司做业务,凑合着。”
“能挣多少钱?”
“好的时候五六千吧,提成另算。”
“那还叫个钱,谢达,要不你给我干吧?我记得你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你是不知道,我家小儿子上初中了,不好好学,我正打算找个人好好教导他呢,觉得你挺合适,一个月一万,包吃包住,比你干那个强。就算帮我一把。怎么样?”
“好啊,当然可以。”
“那咱们说定了,待会儿走的时候,你就跟我走。你没地方吧?我给你安顿地方,也不用你一直守着,白天的时间归你,晚上让我那小子过去。”
“好!”我回答得很干脆,想想只要侍候好这个公子哥,谭四牛就有可能给我其他机会。只要有了机会,不就能翻身吗?这么好的事儿,等都等不来,哪可能不答应呢。
谭四牛的儿子谭宝宝仅十四岁,却拖着二百斤的身体满世界摆动。这小子根本不把学习当盘菜,连作料都不当,满脑子找不到一丝学习的影子,反倒是游戏打得非常牛,牛到可以用“专业级”来评判。我很感叹这小子有福气,上下学接送都是奔驰600。
总的来说,谭宝宝还算个好孩子,至少在表面上没有那种玩世不恭的感觉,总是很谦虚地喊我谢老师,总是笑呵呵地一脸无忧地望着我,等着我解惑释疑。我认真卖力地好好教他,就算不为别的,也得为自己是个“文化人”这个称谓负责。我非常看好自己这一点,有满满的自信,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竭其所能地来教谭宝宝。每次讲完了,就问:“宝宝学会了没?”谭宝宝憨然一笑。“宝宝记住了吧?”谭宝宝依旧笑态可掬。
每天晚上都是在宾馆里教谭宝宝。这家宾馆是五星级的,接待外宾的,每天我从走廊上经过,都能看到金发碧眼的洋鬼子。有一些还是挺养眼的,比如男鬼子身边的女翻译,比如衣着庄重的洋小姐。
白天我无事可干,有事可干那得分心,谭四牛肯花那么高的价钱让我住好的吃好的玩好的,若分了心怎么能搞好主要工作呢?如今我的工作,就是教好谭宝宝,努力讨好谭四牛。没事干的时候,我就满世界转,时间一长感到无聊,开始我以为是闲的,到后来才明白,我被囿住了。古代帝王贵族骑马射猎,游玩做戏的园林,据说是那个推演周易,给人解梦的周公最先玩出来的。如今我感觉自己就是在囿中。按说,谭四牛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但时间长了,这种方式还是深深刺激了我,在这里帝王是谭四牛,被射猎被游戏的就是我。这样下去会等到我渴求的机会吗?
谭四牛请客经常会把我叫上,估计是觉得我在官场混过,一定比一般的秘书更懂人意。在某种场合,我能做到恰到好处,深知目前的身份,曲意逢迎的行为举止为谭四牛挣足了面子。因为恰到好处,许多在场的陌生人变成了我的熟人,至少在另一个场合见到我的话,就算是叫不出名字来,也会想起我这个有趣的落魄之人。
这一泡就是几个月,可谓把泡的真髓琢磨到家了。我发现泡了这么久,其实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期中考试结束,谭宝宝门门都是五十多分,比过去只进步了一丁点儿,从全班倒数第一,上升到了全班倒数第二。这是谭宝宝的成绩,也是我的成绩。我郁闷极了,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地想了,并没觉得自己有怠慢之处。该教的地方都教到了,该问的也都问过了。
晚上辅导谭宝宝的时候,我并没有像往日先教,而是先问他:“你觉得,你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谭宝宝二话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那还用说,少说也是个省长或者部长什么的,要不了就当个总裁,像比尔·盖茨那样的。”
“凭什么,你这样认为呢?”
“哎呀,这用问认为不认为,凭我爸有钱啊,有钱能使鬼推磨,连这你都不懂?”说时,谭宝宝几乎把头仰到了天上。
我继续问:“要是给你一百万,你怎么能变成两百万?”
“很简单啊,告诉我爸,让他再给我一百万不就得了。”
“如果不靠你爸呢?”
“那更好办了,我就直接找管财务的要去。”
这晚,我教完后照例让谭宝宝当下就做题,做过几遍后,觉得没问题了,让他回了家。可第二天晚上又来了,我让他先温习一下昨天做过的题,这小子竟然又都不会了。原因很简单,根本没过脑子。嘿,照这样下去,我付出的辛苦都白费,下次考试还是个倒数第二。几天之后,我去跟谭四牛辞职了,谭四牛并没有挽留,原因也很简单,我没教好他的儿子。就这样我结束了短暂的教书生涯,也完结了在关城诸友寻找帮助的图谋,又过起惶惶不可终日的流浪生活。
四红梅初绽
夏天的雨来得迅猛,让人猝不及防,我被淋成落汤鸡,从街上的橱窗里,看着一副狼狈的样子,问自己那还是谢达吗?
我认识了一个关城西关卖豆芽的老乡,刚刚帮老乡搬运了一农用车的豆芽,拉到市场一会儿就被摊主们抢光了,于是蹲在四轮车边闲扯起来。我问他:“这天气,那么多豆芽,如果没人买就糟蹋了吧?”老乡四十多岁,一副典型的憨厚模样,由于长期的风吹日晒,脸都成了黝红色。他笑笑说:“管这些做甚?有的是办法。”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白色粉末,神神秘秘地道,“这是增白粉,用水兑好,装进喷花的壶里,看豆芽快要变色时,喷上一些就好啦。”我很吃惊,怪不得街上那些摊点出售的豆芽,一直是那么鲜嫩诱人。老乡又呵呵笑道:“这算什么,你知道我的豆芽是怎么弄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