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雨欲来
坐落于关城最繁华地段的金芙蓉娱乐城,彰显着它的不同凡俗。在娱乐城一个极为隐秘的套间内,两个神秘的客人已经聊了很久,尽管开着空调,那个表情谦卑的四十岁男人的额头上还是沁出一层细汗。包间外的走廊里,懒懒散散地坐立着几个应招女孩,浓重的彩妆遮没了她们原本的清纯和神采。
谈话的中心自然还是“饿虎书记”的事。周震很明确,鄂虎的事枝枝节节,非常繁复,如果不按住,关城的局势就会失控,不光是官场,就连吕军这些煤老板也会株连,他要吕军表个态。吕军当然要表态,但在此之前,他必须明确周震的态度。从周震的表情看来,显然早已胸有成竹。吕军只说了一句:“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对周震的意思心领神会。
暴风骤雨,绝对是暴风骤雨,快、疾、猛,让人猝不及防又在情理之中。很快,一项政令出台了:凡是关城境内的煤矿都要立即停产整顿;凡是在此次整顿中发现有问题的煤矿都要从快从严法办;凡是有违规违法现象的有关人员一概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政令一出,满城皆惊,大小人等,纷纷出动。一时间关城风声鹤唳,用一业凋残百业衰来形容也不为过。
受到冲击最大的是云集在关城四周的豪华餐饮娱乐场所,里面的姑娘们突然觉察到平素吆五喝六抛金如土的爷不再露面了,一阵暴风骤雨使个个不约而同地玩起了失踪,而长期住宾馆来关城购煤的外地人,也一窝蜂地挪别的地方发财去了。那些养车的拉煤的,大多是借利息的,银行的或是高利贷,此时不是找人卖车换现钱,就是转行做了别的。最省心的倒是公路局,不用再成天为煤车压坏的道路养护问题伤脑筋了。
县里许多官员纷纷被派了远差,或考察或赴会,或参与谈判,有的甚至干脆出国旅游,或到风景名胜区疗养去了。当然,这些都不是一夜之间的事,各自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有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经过这一番整顿,原本有可能成为人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谈资的鄂虎的事,已经烟消云散无人问津了。关城又恢复到原本的模样,该是什么还是什么,日子像波澜平复的了河流,照旧流淌。
风从故乡来,身是异乡客。又一个夜幕降临到了关城,关城火车站稀稀拉拉地走出几个疲倦的旅客,我看上去孤单落寞,手里只拎着一个行李包。眼前的一切都像往日风景,站台上的丁香树还是过去的味道,嘈杂声倒比以前多出些亲切来。“哥,去哪儿,坐车不?”一个揽客的司机跑上前,跟这个刚刚走出车站的男人打招呼,司机的话立刻点醒了我。
我乘着夜色,登上了破旧的小面包车,去了吕军家,发现人去楼空。我这次回来,并没有打算找太多的人,那些帮助不了我的人,那些依旧在赌场上混的人,我压根儿不会去找。我只想找少数几个有可能帮我东山再起的人,诸如吕军、郭大侠、丁小龙、董喜文等,他们都身价上亿。他们过去社会地位都低下,有过穷困潦倒的经历,甚至是被人瞧不起的“混混”“嘎杂子”“二进宫”的角色,改革开放后,凭借各自的“能耐”,在关城这片舞台上无所不为,渐渐成了亿万富翁。我想依靠与他们过去的交情,让他们拉我一把,我就有可能一夜翻身,再也不用过颠沛流浪的生活,也再不用没日没夜地为生计担忧。
可人情似纸张张薄,这些人虽然可以毫无顾忌地把金钱抛撒在“新贵族娱乐城”“大富豪酒吧”“满汉全席”等娱乐场所,或者“洗浴中心”“KTV包房”“温情陪护”等温柔之乡,却并不会把丝毫的怜悯之心留给落魄之人。过去是朋友能怎样,过去是兄弟又怎样?他们曾经也穷过,可是正因为穷过,所以他们才更怕穷,怕沾上晦气。大把大把地花钱怎么了?那是享受,是用半生的穷困换来的享受。
“你是谁?”在丁小龙家的门缝里终于有一个可以出声的人答应我的敲门声了。这已是我寻找的第五家了,前几家都是门神守门,门锁得黑沉沉的。应声的是个耳聋眼花的老头,我一边大声说着自己是丁小龙的朋友,找他有事儿,一边焦急地环顾两边是不是有人。关城屁大点儿地方,一旦被人认出来,就会引来债主。
从丁小龙家所在的街上出来,我不再坐出租车,而是茫然地溜着城墙根走在古城老街上,看着越来越近的钟鼓楼,看着那经过千古边塞风吹的雄浑苍然的楼影,心里有一种无以言喻的凄凉。脑海里出现了杜心单薄的身影,想她此刻一定在我逃离的那个地下室里狠狠地咒骂,想到这些心里有些疼,同时又泛起丝丝暖意。
我看见一个小店铺灯光映照下的一个牌子“公用电话”,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我赶紧走过去,拨出一个熟悉的号码,很快,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喂,哪位?谢达吗?”
我没有回答,随即把电话放下了,只要听听她的声音,就足够了。我不想再一次惹起她情感的波动,不愿意让她总为我惦念难过。从她喊我的声音中,我知道她在一直挂记着我,我心痛起来,心痛是最大的动力,即使为了杜心,也一定要出人头地!片刻平静下来,给外甥打了电话,询问了一下关城的情况,外甥建议我到龙城找他们。那些老板都集中在龙城暂时躲避,等待着下一局的开始。
在第二天黎明到来之前,我登上了去龙城的火车,开始了我黎明前的征程。
“龙城,我来了!”
二龙城帝乡
帝王之乡龙城,历史上曾有无数英雄豪杰以此为基创下千秋大业。据说,在国内每十个超级富豪中至少有三个发达起家与龙城有关,他们或投向于焦煤产业,或跻身在钢铁大户。
龙城的夏天燥热难熬,刚到龙城的七天七夜,我都是在网吧度过的,饿了泡方便面,渴了喝凉水,困了趴在电脑旁睡一会儿。周围多是玩游戏的年轻人,还有些看上去懒散的中年人。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来寻找救命稻草的,不能再漫无目的地奔忙了。我想到一些话,敲在了电脑上,然后又快速删去,生怕别人看见。我定了一个十年目标,并细分为一年的,半年的,三个月的,一个月的。但又觉得不行,十年时间太长,要定一个五年目标,五年目标就是赚钱还债。还债是我活着的第一要务,只有把债还完了,才可以回归正常生活,才能重新选择生活的道路。
“别人坐着你站着,别人站着你走着,别人走着你跑着!”我已经没有时间去走冤枉路了。关键是迈出第一步,有了第一步,才有第二步。火车开始启动是最难的,然后慢慢加速,随后越来越快。我决定选择捷径,选一条最短的路,迅速东山再起。做安分守己的小本生意,永远没有翻身的可能,必须做大,必须接近显赫的官员或富豪。我希望能遇到熟人,最好是肯帮助我的相熟的富翁。向那些认识富翁的人,打听富翁们神秘的踪迹,但这些势利的家伙似乎都明了我现在的处境,一个个嘴巴闭得像屁眼儿似的紧,谁也不肯告诉我那些人的去处。有些人还反过来追问我,这些时日在哪里混?怎么过日子?用一种瞧猴子的眼光看我。
我只要张口,这些人会立刻把我的一切消息拿喇叭放出去,再添油加醋,不出半天,全关城的人都会知道:我待在龙城,混得跟乞丐一样!我必须保持缄默,不断地对自己说,今天这种耻辱怨不得别人,是苦果自吞。这是个认钱不认人的时代,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就是孙子。别人今天把你踩到脚下,是因为你不配被别人高看。要想别人高看你,那你就得先站起来,像个爷们一样,回到关城大街上振臂一呼:“我,谢达,又回来了!”
白天,我去那些富翁们可能出现的地方守候,原本想以偶遇的方式去接触他们,但数日无果,便不再漫无目的地出入宾馆寻找了,而是躲在这些人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守株而待。同时,我也观察着悍马、路虎、奔驰等豪车,这些车并不一定是那些人的,但至少让我嗅到了希望。
我不可能直截了当地找上前去,跟交情不深的人说:“哥们儿,我想找你帮忙。”我必须得找到适当的机会和理由,可是,寻找这适当的机会和理由很难。我不知道这些人现在究竟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何时出现,何时离开。而且,凭我现在的样子,也无法长驱直入这些地方,去观察了解他们的活动。
龙城宾馆十二层的楼梯间,一位楼层女服务员曹红梅,正盯着拐角的一个房间,一刻也不肯把视线移开。宾馆一向是政府派驻人员和一些与高层有着密切往来的富商巨擘们聚首的地方。
曹红梅清楚地记得我们是怎么相识的,看到我现在如此落魄心中再也无法平静。两年前,她患急性肠胃炎,大半夜里疼得要死,正好碰上我打了一夜麻将出来要水喝,看见她模样可怜,喊上自己的司机把她送到医院,帮她垫付了医药费。后来,当她去还钱时,我只说了一句:“看你这娃娃,那几个钱还不够我玩一把呢,收着,叫声谢哥就行啦。”那一刻,她是真真切切地感动了,泪水夺眶而出,可那会儿我哪有时间理会她的感动呢,心思全在麻将上,只有方城才是我的天堂,才是我快乐所在。
对于曹红梅来说,我是个好人。一般的大老板来到这种场所,眼睛总是瞄向女服务员的身子,有些女服务员因之成了别人的私人用品,随传随到,她们的目的颇为简单,就是为大老板们心情好的时候,能够施舍她们一点点。当然,大老板们的一点点可能是这些人几年都不一定能挣来的。一开始,曹红梅以为我也应该是这样的男人,既然我不要钱,那么我要的应该是她的身体了?毕竟,能够进入这个星级宾馆的服务员都是从千百人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小曹很自信自己的魅力,之前也有老板曾想包养她,但都被她拒绝了。曹红梅当初也是抱着让男人沾点小便宜,又不失身的心态来闯龙城的,但她终于明白她面对的是兽不是人,她只想得到她想要的部分。
面对我,她有些犹豫了,这个风华正茂的男人心肠不坏,在这里,她还没有听见过我跟哪个女人随便。而且根据她的观察,文质彬彬的我有异于这里的其他男人,言谈举止间有令人迷醉的味道,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与“房客”的距离。她只把自己的喜欢悄悄压在心底,不相信还有不偷腥的猫,但是几次试探下来,发现我根本对她没有那个意思。相反的,我对她人格的尊重和敬而远之,令她愈加敬重。
那时候的谢哥,在她印象里豪爽、大气、意气风发,可是眼前的谢哥,看上去却是那么落寞,以至于让她都感到一丝丝痛惜。
她把我拉到一边,急切地问:“谢哥,你怎么这个样子,发生什么事了?”我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没什么,只是我玩大了,接着就倒霉了。你还好吧?”“还好……”她直截了当地问我:“谢哥,我能帮你些什么吗?”我内心无比温暖地笑了,然后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几天以来,第一个主动愿意帮我的人。
曹红梅的出现,让我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孩有可能是自己最大的助力,于是问道:
“小曹,吕军在你们宾馆住吧?”
“是啊,你找他?”
“看他什么时候出来,你立刻告诉我。”
“好的。”曹红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等待是漫长的,大半天过去了,小曹还是一点儿消息没有。我有些不安,到宾馆餐厅的水龙头上接了一杯水,坐在宾馆门口荫蔽的梧桐树下边喝边躲着阳光的炙烤,同时猜测着就算以前帮过小曹点忙,可那又算什么?现在的人都很势利,很容易就淡忘了。龙城每时每刻,都会有许多人来淘梦,以期一夜之间成为新贵,得以夜夜笙歌,左拥右抱,纸醉金迷,在空虚无聊中逍遥自处。也有人则在一夜之间散尽万贯,仓皇潦倒,流离失所,在落魄中追忆往时的辉煌。这是一个我最不愿意面对,却又必须面对的城市,种种难以言喻的心绪,此刻化为痛彻骨髓里的惆怅,无法从心头消散。
我太熟悉这里了,对于我来说,这里远比在北京或关城要有机会得多。不过,我现在需要做的是先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弯腰的机会。正迫不及待的时候,紧握在手里的手机响了,小曹急促地说:“谢哥,他马上就下楼了,你赶紧过来!”
“谢谢小曹!”我充满感激,从曹红梅着急的话语中,我感受到了她的真诚。
“谁啊谁啊,这是?”一个托着手机边说话,边和司机从宾馆里走出来的男人大声嚷嚷着。他刚走到车边,就看到在一旁散发传单的我,他根本不用多想,就认出了我这个已失踪多日的老弟兄,嬉笑着过来拍了拍我的肩。
“吕爷,是你?来龙城了?”我故作惊讶地问。
“哪天不是在这里待着?你这是干什么呢?发传单?卖房子?扔了,扔了,扔了,我正要去找董喜文和郭大侠去,咱兄弟有日子没见了,上车,上车,别愣着,咱找地方乐和乐和去。”
我笑着说:“别啊,老吕!这是我的工作,扔了你给我发工资啊?”
“回头搓两把,啥都有了。别像女人一样磨磨叽叽,赶紧上车,赶时间呢,郭大侠他们都等好一会儿了。”吕军过来拽着我上了车,顺手把我从火车站收集的一堆广告纸扔到垃圾桶里。
上车坐稳了,吕军递给我一支外国烟,上面一片不认识的洋文,我衔到嘴里,笑道:“老吕,你的公司上市没有?”
“还上市呢,哥也跟你跑路呀。我说你小子咋越活越熊样了?”吕军似乎并不愿意提及他现在的境况,反倒问起我来了。
“没事干,先把嘴糊住。”我不假思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