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一见汪秀才,喜出望外。“汪秀才呀,你到哪里来?这么狼狈!”
汪秀才上气不接下气,话还未说,先跨进门槛。等到老太婆关了门,才结结巴巴的说;“遇上山贼了。”
“我就知道,你这一去,准会遇上这伙强人的。他们在那山上驻扎,都两个月了。”
“你快告诉你家主人,做好准备。别等他们来抢劫了,才手足无措。”
老太婆微微一笑,似乎压根儿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老太婆慢条斯理地说:“他们还敢来吗?你还不知道,这是谁的院子哩。”
“谁的院子还不都一样?难道山贼还会给你们面子不成?”
“这你就不懂了。”老太婆把汪秀才带到一间弥漫着兰花气息的房子里。在米黄色的灯光下,室内豪华的装饰使汪秀才如坠云雾。老太婆把他安顿好,就报告主人去了。
汪秀才不由得细细地打量房内。房子四面,垂着锦帘,锦帘底下的壁上,雕有各种各样的花窗。一张精致的木屏挡着门口,屏上贴着一幅《醉虎图》,细看印章,原来是五代时厉归真的画。一张宝榻,悬挂着珍珠帐。宝榻前的案上,摆放一面铜镜,镜座是一块杨玉环反弹琵琶的玉雕。镜边搁着一部书,汪秀才翻开一看,书名是《太上感应篇》。
不一会,老太婆带着三个丫环来了,三个丫环都十分清秀。老太婆说:“汪秀才呀,今天晚了,我家小姐明天再跟你说话,要向你道谢。你穿的长袍破了,先换了这个。”一个丫环便把一条折叠整齐的蓝色袍子放在榻上,另两个丫环把一盒吃的放在案上。汪秀才受宠若惊,不知说什么才好。老太婆她们退了出去之后,汪秀才在心里一直都在想象明天会见那小姐的情形。他又想起,当他对那伙山贼说他曾在这里过夜的时候,喽啰们那种惊悚的神色。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家小姐一定不同凡响。但她到底是什么人家的女儿呢?这又是什么人的院落呢?他胡思乱想了半夜,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他一直睡到日头上了半天。窗外的阳光从花窗漏进来,明亮而温暖。他在榻上伸了伸四肢,还不忘吟诵一下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先生,我们这里可不是草堂呀。”老太婆进来了,“我家小姐来了,你快起来。”
汪秀才慌忙爬起,穿了衣服,却不知道一只鞋子昨晚蹬到哪去了。正在忙乱,四五个美若天仙的女孩进来了。其中两三个看见秀才这副窘态,就咯咯地笑。这时,老太婆在榻的一边找到了那只鞋子,拿了来放在汪秀才的脚下。汪秀才穿了鞋,整了整衣服,就要上前作揖。一个穿淡红色裙子的女孩红着脸说:“先生不必多礼!承蒙先生代为祷告,还不知该用什么来酬谢先生哩。”
可能就是这位小姐了!汪秀才心里估摸着。只见她鬓发如云,小脸蛋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约莫十七八岁的光景。汪秀才文绉绉的说:“此事乃举手之劳,何敢言谢?倒是这两夜,我在贵府多有打扰,还望包涵。”
这小姐坐在老太婆搬来的锦墩上,眼光跟汪秀才眼睛一相遇,立即满脸通红。汪秀才还是第一次跟陌生女孩呆在一起,一时不知该聊什话。
“先生贵姓呢?”小姐问。
汪秀才暗暗觉得好笑。你们不是都知道我姓汪了吗?他心里说。
“姓汪,小字国真。”
老太婆这时插嘴说:“我家小姐姓程,名叫凤珠。”
其他几个女孩一听,都笑起来,说:“老妈妈,人家还未问,怎么我们就表出来啦?”
老太婆笑着说:“早表迟表,总是要表的,不如一发说了,省得麻烦。我老婆子才不管你们怎么拿腔作势呢。”
大家都笑了。谈话中,汪秀才知道,这座院落是程小姐的舅舅、潘州知府莫笛升的府第。两个月前,莫知府接了圣旨,携家到京晋见皇上去了。偌大的一座宅院,就让他的外甥女看守,汪秀才在心里不禁捏了一把汗。
当汪秀才说到自己因为官司流落异乡的时候,老太婆又插嘴了。
“汪秀才呀,既然你现在还没处可奔,就先在我们这里住下来吧。我们都是女流,到外面买菜什么的,很不方便。如果你不介意,就权且替我们当一阵管家吧。”这个主意一出,几个女孩都一齐称赞。
“在这里,你还可以温习你的功课哩。”老太婆又补充说。
汪秀才想了想,觉得除了此法,也别无他路了,只得应允。他说:“管家,我当不了,但若说替你们跑腿,我还可以滥竽充数。”
从此,汪秀才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向南走约莫五里,有一个市井,方圆有几百户人家。卖肉的,卖菜的,吃的玩的什么都有,市面非常繁荣。汪秀才隔几天就到那市上去,买些菜,捎带买一些胭脂、首饰什么的。其余时间就是读书了。偶尔,他也到那市井上的酒店里,独自喝几盅。
汪秀才住的房间,靠着一个园子,园子里生长着几株高大的石榴树。汪秀才没事的时候,就站在窗口旁,瞅着园子出神。他常常看见,程小姐总是忧伤地坐在那株石榴树下的青石板上出神。倏地,汪秀才又怜又爱。
这天傍晚,他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书本,忽然程凤珠小姐推门而入,没有丫环相伴。汪秀才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程小姐坐了下来,跟汪秀才聊着。在聊天中汪秀才得知,程小姐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舅舅生活。她父母一直都在北方做生意。程小姐说,她常常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汪秀才一直都点着头,虽然他有时并没听清楚人家在说什么。最后,程小姐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仰慕先生是位风流才士,不惴冒昧,想把终身托付于先生,希望先生不要笑我毛遂自荐。”
汪秀才惊惶得不知怎样说才好,只是说:“我不想欺骗你,我在家里已经有了妻子。”说完,便低下头。
程小姐笑着说:“先生果是个诚实的君子,不过,这倒关系不大。只要你不讨厌我,等我舅舅回来,就请媒人来作介绍吧。”说完,她就要离开。汪秀才这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伸出双手,一把拉住她。程小姐也不十分推却,这一夜,她就留了下来。
从此,日子就这样过。每当夜幕降临,程小姐就悄悄地来,天亮的时候才走。光阴如流水,不知不觉地年关临近了。尽管有娇娘相伴,汪秀才还是想起家乡来。而且,这种心情与日俱增。以前,在书本上读到“四海为家”的古人,他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才知道,这是需要很大的毅力来承受内心的痛苦的。
这天他又到五里外的市井去喝酒。当人们知道他是从“青鉴山庄”里来的时候,个个都面露异样的颜色。这种脸色使他又想起山上的那伙强人。有个胆大的酒客凑了过来,说:“那里闹鬼哩,你没见到什么吗?”
汪秀才笑了笑,认为这纯属是无稽之谈。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谈论开了。汪秀才总结了他们的谈话,得出事情一个大体的印象。那个鬼是个吊死鬼,是前任知府的外甥女。生前,恋上知府的一位年轻的幕客,被知府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于是,这小姐伤心地上吊死了。这个吊死鬼很厉害,经常现形,很多人都看见。知府调任别处去了,临走想卖掉府第,但没人敢要。这么一座豪华的院落,就这样空在那里。有小偷曾经进到里面,出来后就神志不清。前些时候,山上来了一伙强人,不知道底细,贸然冲了进去,强贼们在大堂里,看到一个头发蓬松的女人吊在大梁上,眼睛瞪着,舌头外伸。一股阴风吹了起来,房间里的帷幕洒啦啦地响。强贼们个个头皮发麻,争先恐后地逃了出来。
开始,汪秀才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在回来的路上,他慢慢地把这几个月来的事情都翻出来,细细地思量,觉得有些事情也实在让人费解。但是,他又想,如果鬼就是这样子,那么也没什么可怕。而且,那小姐程凤珠有情有义的,他也舍不了。不知不觉,他回到了山庄。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除了“青鉴山庄”的门坊依旧,以前的房子都破败不堪。虽然他心里有了一点底,但还是唬得毛发直竖。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老太婆说:“汪相公回来啦。”转眼之间,院落又像从前一样出现在眼前了。
程小姐从院子里迎出来,忧戚地说:“先生别见怪,老实告诉你,我们都是鬼,因为仰慕先生的人品,所以结这段缘。如果先生不高兴,我们就此分手。”
汪秀才痴呆呆地看着程小姐,想到要分手,却又有些难舍。虽然是鬼,但是却是这样有情啊!他紧紧地握住程小姐的一双小手,眼泪直流。于是,汪秀才仍旧留了下来,日子还是像从前那样过。知道了对方是鬼,汪秀才反而越难割舍。而且,从这时候起,他发觉程小姐比以前更忧郁了。
过了年,有一天晚上,程小姐流着眼泪对他说:“我父母要派人来把我的骨骸带回北方,明天就到。我们只好分别了。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再相会。”
汪秀才一听,顿时六神无主。程小姐安慰他说:“你也不必难过,人鬼终有分别。你以前的的官司,现在已经淡下来了,如果你现在回家,大概也没什么事了。”
当夜,他俩唧唧咕咕地说了一夜的话,天蒙蒙亮的时候,鬼小姐说:“好了,让我现在把你送回家。再迟以后,我就不能送你了。”程小姐说完,用手向门外一指,黑暗中,立即有一条明晃晃的大路,像带子一样向远处飘动。汪秀才刚要说话,却被程小姐一推,不由自主地站到了路上。眨眼间,程小姐跟山庄都不知去向。汪秀才只好走起来,脚下轻飘飘的,眼前只看见一片刺眼的白光。究竟过了多久,他不太清楚。在他感到有点疲惫的时候,他的家门就出现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