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秀才浑身沾着露水,在黎明时分回到了村子。看到眼前的家园,闻着淡淡的炊烟,他百感交集,眼泪流了几滴。他家那低矮的厨房,已经照出朦胧的灯光。他轻轻地走近窗口,向里面瞧。他的妻子怀抱着还在酣睡的儿子正在生火做饭。汪秀才急忙敲了敲窗棂。
“你滚!快滚!再不滚我就喊了。”妻子冲着窗口粗声粗气的说。汪秀才鄂然一惊。他压低嗓门,说:“是我呀,琪绮。”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妻子一时懵了,疑惑地盯着窗口。最后确信,是丈夫回来了,她欣喜若狂地走到院子里,开了围墙的门。一见到丈夫,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汪国真抓着妻子的手臂,眼泪也流着。才哭几声,他妻子猛然省悟,立即停止哭,掩了院子的门,拉着丈夫回到屋里。
妻子告诉他说,自从他出走以后,村子里的汪道就经常来这里纠缠、骚扰,弄得她整天都提心吊胆。刚才他敲着窗棂的时候,妻子以为那个汪道又来了。妻子还说,跟他一起告状的几个人,有两个在牢狱中病死了,其余的那几个还被邹知县关着。
汪秀才不敢出门,整天只龟缩在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村子里的汪道,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无赖。吃喝嫖赌,全能,一门都不缺。年轻的时候,因为赌钱输了,没钱还赌债,就把老婆抵押出去。他老婆死活不肯,结果上吊死去。从此,没有女人肯嫁给他,光棍就一直打着。他也没有悔恨,自由自在,最让他扬眉吐气的还是:每当他跟别人争吵打架的时候,他总是把光棍的招牌亮出来,说:“我反正是一个断子绝孙的光棍,怕你谁呀?”对方一听,无一不被震慑住,口气软下来。这就是兵法上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于是,每日偷鸡摸狗,也没有谁敢说他,连县衙里的拨差也跟他称兄道弟。他结识了一个姓曹的拨差,曹拨差就把他推荐给邹知县,说他这人最讲义气,朋友的事总会两胁插刀,胆又苦。邹知县听了,觉得这绝对是个难得的人才,就安了他一个临时职位,让他在衙门里跟班。谁能想到,当无赖也能当出了头?这着实把个汪道乐晕了。从此,当无赖的胆子更正了。
邹知县让汪道干什么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便衣警察”。有些棘手的、不能公开解决的问题,邹知县就派汪道去。比如说,因为税赋过重,市民罢市,抓他们又没正当的理由,这种时候,汪道就带了一伙无赖,逐个逐个地去恐吓,碰上有闹事的,找他们一个茬,当场就打。
有时候被打的人不知道幕后有县太爷,还来告状,反被邹知县打了一顿板子,轰出去。
自从汪国真逃跑后,邹知县又给汪道加了一项任务。那就是要他时刻留心,如果汪国真什么时候潜回来了,立即报告。邹知县还说:“如果能够勾引他的老婆,那就更好,让他戴着一顶漂亮的绿帽子到处跑。”
汪道听了,心花怒放。因为他老早就垂涎汪国真的老婆的美貌了。他经常装作无事的样子,在汪秀才家的门口转悠——说起来,他跟汪国真还是本家呢。不过,他不认这条。否则,他就不是汪道了。
那小娘子越看越让他心里发痒。他把在勾栏院里学来的本领,全套使了出来。可是都没用。他暗暗下定主意,如果软的不行,下次就要用硬的了。
这天傍晚,他跟几个无赖一起喝酒,一直喝到半夜,醉醺醺地回来,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一股欲火在心中燃烧。他跌跌撞撞地到了汪秀才家的门口。忽然听得汪娘子正跟一个男人在屋里说话,他的酒立即醒了一半。呀!原来早就偷汉子了,怪不得不理睬我。
他用拳头重重地擂着门板。
“谁呀?”汪娘子在屋里叫。
“还能是谁呢?我呀,汪道呀。”
“是你呀汪五叔,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不成,就得今夜说。”
“你再这样,我就要喊了。”
汪道冷笑了两声,说:“好呀,你就喊吧,看谁给谁丢脸呢?你做的好事!以为我不知道?我在这屋檐下站都几个时辰了。我问你,屋里的那个男的是什么人?”
汪娘子立即软了下来。“汪大叔,这是国真回来了。你别嚷。”汪秀才这时也连忙跟他打招呼。
汪道哈哈地干笑起来。“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小子你潜回来啦。你的事还未完呢!乖乖地跟我去自首吧。”
“五叔,国真如果去自首,我母子怎么活下去?国真回来,还没有人知道,看在我们是本家的面上,你就别说出去吧。”
汪道嘿嘿一笑,说:“要我不说出去也可以,不过嘛,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屋里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听得汪国真瓮声瓮气的声音说:“什么事嘛?五叔!”
汪道嘻笑着,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就是,让你娘子跟我睡一睡吧。”
屋里又沉默了,死一般的沉默。汪道等着他夫妻俩回答,心里迫不及待的,可是,屋里就是没什么动静。过了很久,汪道不耐烦了,正想开口,猛然瞥见一个黑影从门内窜了出来。太快了,他还未回过神来,就感到脖子上被什么重重地打了一下。他闻到一股血腥味,猛然省悟,是自己的脖子在流血!他这时才慌起来,过去说不怕死,那都是假的。过去不怕死,那是因为未曾面临死亡的威胁。他掉头就跑,可是没走几步就跌倒了。他觉得很疲惫,想爬起来却不能。嘿,怎么爬不起来呢?他有点纳闷,好像在做梦呀。这是哪里呀?我刚才是干什么来着?他极力回忆,但就是想不起来。他看到一支蜡烛,微弱的烛光在风中摇曳,最后熄灭。黑暗像一个大口袋,张着大嘴,把他吞了下去。
“国真,你回来呀。”汪娘子在屋里叫道。汪国真回到屋里,他娘子拨亮了灯。汪国真浑身血淋淋的,手里还握着一把滴血的刀,这情形立即把他娘子吓昏了。汪秀才连忙丢了刀,双手用力掐妻子的人中穴,又不敢大声叫,心里那份急呀……
好不容易,妻子醒过来了,汪秀才喘了一口气。
“你杀了他?”
汪秀才默默地点头。
“死了吗?”
“死了。”
“我们出去看看。”
夫妻俩出了门,蹑手蹑脚地摸到汪道的身边。汪道身底下流着一大滩的血,鼻孔已经没有气息。汪秀才突然感到绝望,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怎么办呀?”他妻子急得差不多要哭了,“快!趁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我们搬走他,扔到别处。”
“搬到哪?”
“村口有一眼枯井,就扔到井里。”
“算了,”汪秀才忽然坚强起来,“虽然扔了他,可是,这地上的血迹我们却擦不了。我们门口的墙上也洒着他的血。”
他们又回到屋里。妻子抱着他呜咽起来。
“你逃了吧。”妻子说。
“我逃走了,他们就把你当凶手了。”汪秀才这时非常镇静,直挺挺地站着。
“我们一家都逃吧。”妻子说。
“不行,”汪国真想了想说,“我一个人逃跑尚难,现在一家三口能跑得了吗?一旦被抓住,你我都是凶手了,我们的孩子谁来喂养?”
“那你说怎办?”
“我自首算了。”
这后半夜呀,虽然只有两三个时辰了,可是,在汪秀才的感觉里,有一年那么长。他现在不但不怕被人抓了,反而希望做公的快来,把他抓去。在结果到来之前,他忽儿感到空虚,忽儿感到恐惧。这种折磨太难受了。妻子又哭着逼他逃走,使他心乱如麻。
黎明终于来临了,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抹淡淡的亮光。汪秀才换了一条藏青色的长袍,嘱咐了妻子几句话,就出了门,径直到里正的家里。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里正。里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左右打量着汪秀才,怎么也不相信他会杀人,一个劲地怀疑他的神经出了毛病。
汪秀才见老里正不相信,神色怪怪的,就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一会儿,天色大亮,巷子里突然人声大作。里正这时候才觉得有异,就跟汪秀才走出门来。
果然,汪秀才家的门口围着一大群人。里正走过去,分开人丛,看到汪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满身血污,脖子上有一个很大的窟窿,周围的地上都红红的。汪秀才家门口的墙上,也洒着一片血迹。到这时,老里正才确信汪秀才说的不假。
老里正一边吩咐保护好现场,一边派人到县衙报案,一边叫人看住汪秀才,忙得他老病气管炎发作,喉咙里响个不停。
邹知县带了一伙衙役,气势汹汹地来了。一下轿,就问凶手在哪。一听是秀才汪国真就心花怒放。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立即命令衙役把凶手五花大缚,然后装模作样地勘察了一遍。最后把汪秀才拥回县衙。临上轿的时候,老里正说:“县主大人,被杀的这人实在是个无赖,望县主大人看在汪秀才自首的份上,从轻发落他。”
“屁话!杀人了还能从轻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