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的身体不好,我们的家务、孩子也大部分都是他在料理,我这么一病,他就更是整日不得空闲了:一日三餐,接送孩子,洗衣服,还要在工作的空闲里给我熬药,熬参鸡汤。他把很多应酬都推掉了,怕我孤单。
每晚我倚在床头打吊瓶,老公一边熬参鸡汤一边陪我聊天。有时顺手抓来一本书给我读。他知道我喜欢三毛,有一次就拿来贾平凹的散文集说:“我给你读《哭三毛》。”接着又读《再哭三毛》。他读着读着,我就哭了。他抹去我眼角的泪水,笑我是多愁善感的人,跑去厨房看汤,又回到床边,抓起贾平凹的书,还要读与我听。我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念了,他就静静地坐在我的一边,一手抓着书,一手按在我的手上,字字入神地沉浸到书里去了。
我看着他——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准备耗尽生命的所有来陪护我一生的人,从相爱到结婚,为我读过无数次书,不同种类的书,雅的,俗的,我们都一起分享过。看着老公的身影在厨房和卧室间穿梭,我又心疼又着急。他的脸色熬得晦暗了,却还为我挂着疲惫的笑容。而我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老公总能洞穿我的心思:“好好养病,什么也别想,伺候你不是问题,钱也不是问题,苦和累都不是问题,要是有什么力量让我们一家三口分开了那才是大问题!”
其实老公和我谈恋爱的时候,就知道我的身体不是太健壮,我喜欢静,喜欢独处,也很少做剧烈的运动,包括大笑的时候都很少。老公曾说过:“那时候看着你,就像一个每天都趴在窗台上等着看星星的可怜巴巴的小孩,总会让我想起一首歌《天使的翅膀》,就想知道你那么安静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有一种想保护你的欲望。”
我们一起走过了十年的时光,日子在某一天骤然风起浪涌,又在某一天骤然平淡宁静。我们争吵过,又和好了。再争吵过,再和好了,甚至其中某一个人离家出走了,最后又因无家可归而回来了。但是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终究是他守着我,或是我守着他。
就像天使一样彼此护佑着!
病中记录二
晚饭过后,出去稍走了一会儿。老公带了一个小垫子,说走累了,就让我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小歇一会儿。
我们沿着家门口的路一直向西走,走了200米就向南拐去,一直往南走,沿着一坛一坛的粉色花朵,走了似乎很远很远。我累了,折返回来,在一处干净的台阶上,老公铺上垫子,我挨着他的肩膀,坐了下来。
因为昨晚刚刚和朋友聚会过,我和老公的话题就是谈论聚会中的朋友,说他们中每个人的性格如何、脾气怎样,还胡诌八扯了每个人的命运和前途。也许说得太多,也许和朋友在一起的那份欢愉还没散尽,太过兴奋的缘故,我终于把自己折腾累了,累得呼吸刹那就不畅快了。我把头歪在老公的肩膀上,闭着眼睛,那一刻我们两个都沉默着,任凭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呼啸而过,三三两两的情侣牵手相依。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总是觉得心里有一丝酸楚,闷闷地横亘在胸口,让我觉得我在满是委屈的世界里绝望地渴盼着破灭的希望能够重生。
盲道上飘来一个女子,露着两条颀长的大腿从我身边闪过,在这个早秋阴郁的夜晚,这身打扮我顿感心头一冷,打了一个激灵,想到了家的温暖,想回家了,就攥着老公的手,彼此相牵着,回到那个让心灵和肉体都能安居的地方。“70岁有个家,80岁有个妈,彼此相扶相携还要有个他(她)。”我跟在老公的身后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他保准没听清的,也没回头看我,就那么拽着我,走在昏暗的路灯下……
换上睡衣,斜斜地靠在沙发上,茶几上有一本朋友带来的杂志《家庭》。那里有他发表的一篇文章,捧过来读,见文章我以前读过,但已被他又修改过了,觉得他把自己一生中饱满的真情都倾注在家庭里了,我在回味里竟然不觉就睡去了。我感觉到老公轻轻走过来,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而后将一件衣服盖在了我的身上。我睡得不是太实,缓缓地醒来,知道他是叹我的病呢,带着几分心疼,也夹着几分幽怨。他走了,我撩起蒙在脸上的长发,感觉我枕在头下的右臂大片大片地潮湿着,抹抹眼角,原来,在睡着那一刻看似我无意识也无梦的安详里,我痛快淋漓地哭过了!
我为什么哭了呢?我揩去眼角的泪痕,把身子平放在沙发上,让自己的身体尽量舒适起来。我问自己,怎么就哭了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给出的答案竟然是因为我想起了三毛,我真的是想起了三毛啊。
几个小时前,就在晚饭前的时候,我倚在床上打吊瓶,老公刚刚给我读过关于贾平凹写三毛的文章。贾平凹在自己的文章里一遍一遍地追问:“三毛,到底是什么原因而死的呢?”老公读完也说,到底是什么原因而死的呢?我给了老公一个答案,我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不是正确,但我确是这样说的。我说,我读三毛的书,她在很多文章里多次提到,她常常想自杀,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像贾平凹在文中质疑的那句:“是一时的感情所致吗?”去掉“吗”就是三毛的死因。我偶然觉得我在某一刻和这个深奥的女性做了灵魂的交流,甚至大言不惭地想说,我走进了她的心里,突然看穿了她所有的孤独,那给了再多的辉煌都无法摆脱的与生俱来的寂寞。我能懂她,是因为我觉得某一刻,我毫无刻意,却彻头彻尾地重复了她,像极了她。我甚至会想,我会不会也重复她的人生,除了她拥有的成就之外。
老公说我有了三毛那般的孤寂不好,把吊瓶管子插到另一个瓶子里转身去了厨房为我熬参鸡汤。我不知怎么了,就在他这一转身间,我就开始了想念,我又想起了三毛在一篇《白手起家》的文章中写道:“有时候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咔嗒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地流下泪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得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三毛在那一刻觉得自己不应该,而我在这一刻则觉得我是太不应该。老公和我并没有像三毛与荷西在撒哈拉大沙漠里那般的分分合合地折腾,可我却的的确确感受到了那般的孤单。
老公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又回到床边,我看着他的样子,眼前的他,让我从十年前回想起来,多少有些老了,那时候彼此是那么年轻。而年轻的时候又总是有那么多的可以忘记不快乐的理由。那时候谁又有过烦恼呢?透过岁月的光轴,我又陷入了另一场回忆,我记起从前的日子也有过为我念书的人。
第一次俨然已是很遥远了,那时候,还在读书,20岁左右的样子,在一堂选修课上,胃突然疼得受不了,我趴在桌子上,我右手边的男同学就用同样的姿势趴着,把一本小说铺在膝盖上,一段一段地念给我听,一页一页翻过去时,总不忘了问一句:“还疼吗?或好点了吗?”毕业,分手,他做别人的老公,我做别人的老婆,可我的记忆里仍然残留着青春的美好,和对失去的珍视。这一切在岁月里,混合成一种味道,有时飘着香,有时荡着涩。
我也很浪漫地恋爱过,带着翘首以盼的奢望,每天数着日子,从这个月数到下个月,从这个城市数到那个城市,想着他什么时候能来,我什么时候能去,想着日久天长不得一见,我又该怎么去打发时光呢?他倚在枕头上为我念过《读者》里的经典句子,也在电话里给我念过沈从文的一句话,来解释我对他的误会。终于那些忍无可忍的想念,让我带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战战兢兢地和他说分手,我怕他说可以,我都听你的!那样我又会舍不得,会痛不欲生。我和他到底恋爱了多少年呢?我数不清了,不是日子太久,也不是日子太短,而是爱得太深!他沉默,不理会我,我怕他生气,用心去安慰他,告诉他“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告诉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告诉他我想得太苦,不知道每天的日子是怎熬过去的。他全然不理会,重重地丢下一句:“明天天塌了也一定去看你。”我再想对着电话和他说些什么更坚决的分手的话,他已经决然地挂了电话,直到明天见面之前永远地沉默着。我的梦里,那张脸总是骤然乱了我的心跳,由远及近地飘来,又由近及远地飘去。他是我人生最深刻的划痕,也是心口处最疼的伤,即便记忆中的他常常伴着夕阳、垂柳、小河和长椅,可是品过了太过浓重的甘甜之后,嘴巴里就难免不分解出苦涩的味道。时光原本是一架打磨机,把所有的美好和曼妙都研磨成凄苦而又迷茫的过往。像是再也不堪回首了。
老公睡在卧室里,打起了响亮的鼾声。夜,渐渐深了。所有明朗的气息都被暗淡的色调越掩越深。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望望窗外,目光和天上的几束星光对视着,真正存在的东西就像真正的光亮一样,总会越来越接近心里,让你看透自己,看透别人,也看透是有还是无。该去洗把脸了,把一天的尘垢洗掉,把所有凌乱的心情洗掉。对着镜子,看着凌乱的长发,又回到了刚刚睡时的迷茫,在心里不禁又问了镜中的女人一句,为什么就哭了呢?
仅仅是因为想到了三毛吗?
还是一时的感情所致呢?
也许,一切都不需要解释吧?
那个只允许我暗恋的时代
如果此生成长的路上,没有蒙受些许知遇之恩,我现在应该是一个标准的农妇,被上帝遗忘在某一个幽僻的角落,还会为一个粗糙的男人生孩子,因此而沦为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也说不定。
生命之爱始于父母,人生第一次蒙人恩惠始于叔叔。是叔叔的一个毅然之举,让我有幸在单纯的心里,深埋一段永恒的记忆,永远地记住了那如花儿般绽放的年月里还有那样一些人惹我回忆!
18年前叔叔刚参加工作,是个普通的税收职员。那天是他下乡收税,路过我的学校,便去看我。看到他那一刻,小小的我孤单的心里满是委屈。
我的家庭条件不好,父亲的腰疼病早已不堪生活之重,所有的负担压在母亲单薄的肩膀上。家里正承受的一切,使我没法还坐在教室里静下心来好好地读书。也许是平日里倔强的缘故,眼泪憋得太满,在叔叔面前竟那么不自禁地落下来了。他问我怎么了,我甩甩马尾辫说:“叔,我不想再上学了,我想回去帮我妈干点活儿。”
在空旷的操场上,叔叔就站在我的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不是很大地说了一句话:“这么小的年龄还是什么也不要想吧!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就当我多养了一个女儿!”我愣在空气里,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的脸。他微笑着催促了一句:“去收拾东西吧,我去找校长说情况。”
就那么简单,我和叔叔走了,到了一个城市的中学。
现在想来,那时我应该像是一个很渴很渴的人,在生命之源即将枯竭的时候,有人在我的嘴角挤落一滴甘露。于是我拼命地吮吸,带着一颗极度感恩的心,暗暗发誓,努力奋起。
到新学校报到那天,是叔叔送我去的,他把我介绍给班主任以后,就走了。他走了,那个老师不屑地问我:“你的学习成绩怎么样?我们班可是平行班里的优秀班。”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突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带着略微的怀疑。我壮着胆子说我在原来的学校是年组前五名的学生。他竟然咯咯地笑了,操着很重的鼻音说:“那是农村,我们这儿可是城市!”我便再也不敢言语了。从那一刻起开始讨厌他。只是后来那种讨厌不知何时在一次次措手不及的相处里一点一点消融,没了棱角。
在第一次月考里,我自认为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有点得意。有意在他面前放纵。在他的语文课上用手指转动圆珠笔,他狠狠地训斥了我:“把你的笔收起来,比你转得好的人多着呢!”我装作没有听清,继续我手里的动作。他从讲台上不温不火地走下来,很随意地笑着,站到了我的面前:“以为自己这次成绩很出色吗?不要用这种方式引起我的注意!”然后轻轻地伸过手来,用两根指头捏起还舞动在我手尖上的圆珠笔。看不出他发一丁点儿脾气,就那么将笔掷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抬起脚,毫不在意地落下去。“咔嚓”一声脆响,回旋在全班六十多个人的耳边。他却缓步走向讲台若无其事一般。我哭了,气愤,羞恼。
班里有一个男生,基本上没人喜欢,所有人都不和他一张桌。我亲眼看见他一周被老师调了三次座位。当那男生像一颗炸弹一样被安置在我的右侧时,我怀疑由于我是新来的,老师选择让他来“欺负”我。说是“欺负”一点都不夸张,如果不是考试,那个男同学会在我们的桌子上画上三八线,我是断然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他的拳头总是让我毫无防备。我和他坐了一周,和谐过90分钟。因为那90分钟在考试,他需要抄袭我的卷子。忍无可忍让我把罪魁祸首直指我的班主任。下课时,他刚走出教室,我就迎在他前面,他低着头像看天外来客般看着我,我却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脸泪水横飞。还清楚地记得上午第二节课的时候,我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大意是指责他不近人情,把那么麻烦的一个男生安在我的身边,以达到他惩罚我的目的。
第二天他倚在教室地角落里看了我好久,我心生寒意,等待一场劫数的降临,一整天都很压抑,放学的路上,一个人慢慢地走在街上。不晓得他已从后面赶上来,依然是很重的鼻音:“明天给你调座位,放心吧!”然后几步跨到我的前面,又回过头冲着我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