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探亲假是15天。我永远不会忘记,是在他回来的第十个晚上,绕村而过的那条正在发了大水的河,冲垮了堤坝。河水汹涌地泻入村子,个把时辰的工夫,三十几户的小村就被水泡上了。哭爹喊娘的声音在午夜里传来,伴着河水的呜咽,像鬼哭狼嚎。
那夜只有风雨,没有星星,更别提月亮。我听不清风雨中他喊着谁的名字,你往高处跑,带着你身边的人往高处跑!可是村子的地势低,洪水都聚在了那里。一时间,人们无处可逃。往柳树下跑!快往柳树下跑!在湍急的水流里,大家一个拉着一个,听着他的指挥。终于在恐惧中摸索到那柳树下,他把衣服脱下来,系在粗壮的柳树上。为首的人拽着系在树上的衣服,然后大家拉着手围着柳树抱成一圈又一圈。
年纪很小的孩子蹬着他的肩膀,爬上柳树骑在树杈上。
那句话是我说的,我说:“怎么缺张叔和他家球蛋?”
他说:“坏了!困在屋子里了吧?”他踩着齐腰深的水向张叔家游去。任我怎么叫他也不听。或者根本听不到。
张叔家的土房子塌了。第二天在河的下游漂着张叔,也漂着球蛋。
他不见了。
十几年过去了,他杳无音讯。我常常站在那棵柳下四下张望,幻想着他的身影在我一不留神的时候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棵柳在那场洪水退去后莫名其妙地死了,干枯的枝丫像老太婆布满血管的手臂,挣扎地舒展着。新来的村长要砍掉它,我抱着柳树死不撒手。我说,这树还会活的,还会活的!他们骂我是疯子。
不,我没疯,因为我分明看到那树的根部冒出一束嫩绿的枝丫。
酒瓶儿
索根他娘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窗台上多了一大排的酒瓶儿,花花绿绿不说,啥形状的都有,可好看了。
索根他爹爱喝酒,总是对着那些酒瓶儿发呆,说:“老伴儿,你说这酒瓶儿这么好看,这里面装的酒?得可好喝了吧?”
索根他娘知道他是馋那酒了,就笑笑说:“能好喝到哪里去?其实城里的酒就是这酒瓶儿好看,就是把老白干装进去了,图卖个好价钱。”
索根他爹不信,有事没事还是对着那些酒瓶琢磨来琢磨去。尤其是吃饭的时候,自己把老白干倒了一大碗,一口一口地咂,咂一口瞅一眼那些酒瓶儿。瞅着瞅着就对老伴儿说:“你说这东西老贵了吧?这好的东西都被啥人给喝了呢?”
索根他娘把嘴角翘到耳朵丫子:“啥人?你儿子那样的人呗!”
索根他爹就美了:“我儿子能啊!当局长了,小子,喝这好酒,光看着酒瓶儿就够稀罕人的了。比他爹能!好!”这样说着,自己就把那碗老白干咂得更香了。
邻居二狗看到索根爹窗台上摆了一排酒瓶儿,就问:“老索叔,这是我索根兄弟从城里给你拿回来的好酒吧?”
索根爹哆嗦了一下,很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二狗说:“索根兄弟官当大了,越来越孝顺了。”
从此后,二狗逢人就说:“老索叔顿顿有酒喝,顿顿喝好酒。那酒瓶儿比花瓶儿还好看呢。”一传俩,俩传仨,村里人都知道老索叔顿顿有好酒喝,有人好信儿就去看看,他家窗台上真有一大堆好看的酒瓶儿呢。
村里有几个爷们儿惦记着能尝一口老索叔的好酒,好酒啥滋味呢?
二狗和大伙商量在村里的小卖店买上十根火腿肠,二斤猪头肉,再揣上几个自家的咸鸭蛋,请老索叔吃顿饭。理由只有一个,想尝尝老索叔的好酒。二狗说,大伙儿的要求也不高,老索叔你就揣两瓶好酒,大伙儿一人尝一口就中。
老索叔为难了,对着那些空酒瓶儿一言不发。
索根娘急中生智打发了二狗,对索根爹说:“你傻愣着干啥呀?快往酒瓶儿里灌老白干儿啊。”
索根爹拉着一张脸说:“这能行吗?”
索根娘说:“咋不行?它好酒能好成个啥样子,还不是照样辣嗓子?”
索根爹没办法,只好依了索根娘。
村里的那几个爷们儿在小卖店里围了一个圈,守着二斤猪头肉,眼巴巴地把索根爹盼来了。索根爹颤抖着手捧出两个漂亮的酒瓶儿,青花瓷一样,真美,一杯一杯地给大伙斟满。大伙眼睛放着光,吸溜着鼻子闻那酒香。
二狗第一个把酒端了起来,接着大伙儿都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鼻子前闻着,小口小口地品着,咂着。
咂过了,又去瞧那瓶子,都说:“好酒!好酒!索根喝过的酒肯定是好酒!”
谁都没醉,索根叔醉了。
索根叔回到家,对着那些酒瓶儿哭了。哭着哭着一挥胳膊,那些酒瓶儿都摔在了地上,碎了。
花花绿绿的,一地狼藉。
过个二月二
灯光下,女人端坐在一张凳子上,一根黑色的皮筋把一头长发挽在脑后。垂落在眼前的一缕青丝遮住了一张若隐若现的脸。男人的裤脚开了线,女人一针一针地缝着。责无旁贷,妻子。
“睡吧,别缝了!”男人把头探出被窝瞅着女人说。
“就好了。”女人依旧手里的动作,头也没抬。
“睡吧,我想搂着你睡,二月二过完了我就得走了。”男人像孩子一样央求着。
“就好了……”
月影晃动着,树梢斑驳在窗子上。男人的鼾声渐起了。在梦呓里不情愿地嘟囔着,一翻身踹掉了满身的被子。女人轻轻地站起来,往上拉了拉被角,盖住了男人红通通的肩膀。
腊月二十七,男人回来的。男人说过了十五就走,女人舍不得,女人蜷在男人的被窝里抱着男人的脖子不撒手。
“过了十五,”女人说,“过了生日再走吧。”男人的生日是正月二十六。
生日到了,男人吃了俩鸡蛋,三碗面条。
“过完生日,”女人看着男人,声音低低地说,“二月二燎猪头,吃了猪头再走。”
男人笑了。
没等到二月二,猪头提前燎了,在二月二的前一天都给男人吃光了。
今天就是二月二。过了今天晚上男人就走了。
女人一件一件地给男人包衣服,装在一个大袋子里,板板整整,忙到深夜。
关了灯,女人想拉开男人的被子钻进去,却只是掖了掖男人的被角。她听着男人的鼾声不忍吵醒他。
过了今晚男人就走了。女人流下一汪眼泪,走就走吧,早点走也好,农民工的活不好找。
我们家的红灯笼
灯笼是五谷丰登的象征,也预示着一年的祥和和美好。
过年了,大红灯笼高高挑在门口,那才叫喜庆,那才年味十足。
记得小时候,每每过年,那些平时过日子很仔细的人家也会在大年三十晚上,或者腊月二十三开始,就早早地把灯笼点亮,一亮亮到二月二。他们这会儿是不会斤斤计较地算计费不费电的,好像算计了一年是专门为了等在过年的时候来浪费的。
我小时候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难,25元钱一只的大红灯笼母亲总是舍不得买一只。邻居家的院子里一片红火,我们家的院子黑黢黢。父亲笨手笨脚,还是会在穷日子里寻开心,他找来写对子剩下的大红纸,用铁丝围成两个圆圈,把大红纸撑起来,圆不圆、扁不扁的并不好看,却自得其乐地罩在白炽灯外面。不去看那灯笼的样子,光欣赏满院子红彤彤的光影,倒也蛮有情致的。
祖母活着的时候,我们倒是很少为挂灯笼的事情发愁。祖母手巧,用高粱秆、小钉子、针线、彩纸等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扎巴扎巴,缝巴缝巴,精美华贵的灯笼就做成了。大大小小相互簇拥着堆在屋中间,大的高高挂起,小的我们这些孩子就用树枝挑着,点半截蜡烛放在里面,满大街地乱串,互相显摆着。
祖母做的灯笼是有主题的,具体想表现什么意义我是不能领会的,好像是为了证明全家人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片赤胆忠心。虽然那时候毛主席已经去世多年了,但祖母还是忠心耿耿地做着她那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主题灯笼:有五角星形的、心字形的、忠字形的、公字形的,还会剪出美丽的“忠”字、“公”字,或者画上波涛、海浪、东升的旭日什么的粘贴上去。这些习俗一直延续到祖母去世,祖母去世了,我们家再也没人会做那些主题灯笼了。那时我四五岁的样子,父亲开始笨手笨脚地用大红纸罩在白炽灯外面糊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