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4)
“不,不行,我不愿意你这样办,赶快再把它降成一赢二。别的我也不必和你多说了,马雷沙尔。”
“啊!伯爵先生,如今这个形势,对你还有什么影响呢?”马雷沙尔又说,脸上挂着同谋者的谄笑,“我必须多吸引一些赌客,好把你那两万法郎押满。”
旺德夫尔急忙叫他住嘴。伯爵刚走开,马雷沙尔才想起,没有问问他那匹小母马是否也缩小了赢数。如果它真有赢的希望,那就糟了,因为他刚刚按一赢五十的数目押了二百金路易。
伯爵和马雷沙尔咬耳朵说的话,娜娜一句也没听懂,可也不敢问他。他显得更紧张了。在过磅厅前面遇见拉博德特时,伯爵突然把娜娜交给他,说:
“你送她回去吧。我……我有点事,再见。”
他进了体重过磅室。那屋子又窄又矮,顶盖很低,大磅秤占了一半面积,很像郊区车站的行李房。娜娜又大失所望,她原以为这里是个大厅,有笨重的机器称马匹的体重呢!原来只称骑师呀!既然这样,又何必小题大作,煞有介事地来这一套呢?这时磅秤上有个骑手在过磅,一副蠢相,套着护膝,等着一个穿礼服的大个子为他验明体重。一个马夫牵着马站在门口,那匹马名叫科西尼,一大圈子的人静悄悄地围观着它。
跑道要清场了。拉博德特催娜娜赶快离开,走了几步,他回转身,指着不远处正与旺德夫尔谈话的矮个子男人叫娜娜看。
“瞧,那就是普莱斯。”他说。
“噢,是吗?这就是骑我的那个人。”娜娜低声说,笑了。
她认为这个人奇丑无比,其他的骑手全是一副蠢相而且矮小。这当然是因为防止超重的结果。普莱斯已有四十岁,长窄的瘦脸满是皱纹,神情生硬死板,骨瘦如柴,一件白袖蓝绸上衣像是披在木架上,看上去活像一个干瘪的小老头子。
“啊!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让我愉快的。”娜娜边走边说。
跑道上依然是乱糟糟的挨挤不开的人群,泥脚把湿草践踏得一片乌黑。两块记时表高高悬挂在生铁柱了上,许多人仰着脸看,每见一个号码便一阵喧哗;号码是通过一根连接过磅室的电线显示出来的。一些人对赛事安排议论着什么。一匹叫皮什内的马被主人撤回去了,人们又是一阵嚷嚷。娜娜没有停下观看,挽着拉博德特的胳膊一路走过去。挂在旗杆上的电铃不停地响着,催促大家离开跑道。
“咳,孩子们,”她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说,“他们那个过磅处原来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大家围着她欢呼,鼓掌。
“好哇娜娜!娜娜又是我们的了!”这些家伙真傻,难道她会断绝老朋友吗?她回来得正是时候。请注意,大赛马上开始!香槟酒被冷落在一边。
娜娜意外地发现嘉嘉坐在她的马车里,膝盖上拥着珍宝和小路易。嘉嘉此举是想重新接近埃克托尔,不过嘴里却说她特别喜欢孩子,急于要过来吻吻小路易。
“我想起来了,丽丽怎么样了?”娜娜问道,“那边,坐在老头子马车上的姑娘果真是她吗?我刚刚听见人家告诉我关于她的事。”
嘉嘉似乎泫然欲泣。
“亲爱的,这件事真叫我伤心,”她悒悒地说,“昨天我在床上躺着起不来,整整哭了一天,我还以为今天来不了呢!唉,你知道,我对这件事是不乐意的。我送她去修道院受教育,原指望攀一门好亲事。而且,我常常给她严厉的管教,一刻也没放松过,可是,亲爱的,她竟愿意嫁一个老头子。为此,我们还大吵了一场,流了多少泪,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我甚至还掴了她一记耳光。她觉得生活太乏味,她想摆脱这个环境,她说:‘归根结底,你没有权利阻止我。’我骂她:‘你这下贱的东西,把我们的脸都丢光了,滚吧!’事情就这样成了,我只得同意为她安排一切。唉,我最后的希望归于破灭啦。我当初有过多么美好的憧憬啊!”
一阵吵闹声,引得她们站了起来。原来是乔治听见人群里有人散播关于旺德夫尔的谣言,他便挺身而出,加以驳斥。
“你凭什么说他要放弃自己的马?”小伙子愤愤地嚷叫,“昨天他还在赛马沙龙里,为他的吕西昂押过两万法郎呢。”
“是的,昨天我也在场,”菲力浦在一旁证明说,“他在娜娜那匹马上,可连一个路易也没有押。即使娜娜的赢数是一赢十,他也一个钱也赚不到。妄加推测可真荒谬,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拉博德特脸无表情地听着,耸了耸肩膀,说:
“哎,随他们说去吧。伯爵刚才还在吕西昂身上又押了两万法郎;在娜娜身上押了两千法郎,那也不过是因为作为马主,总得表示对自己的马有信心而已。”
“见鬼!胡扯这些废话干什么?”
有人挥着胳臂喊起来:“一定是司必利获胜,法国必然落败,胜利属于英国!”
铃声又一连串地响起来,宣布马都到了起跑线上,人群中涌起了长时间的骚动。娜娜为了看清楚一些,就站到座位上去,把脚下的花球都踩坏了。她扫视四周,广阔的天际尽收眼底。在这紧张热烈的最后时刻,跑道上还是空荡荡的,四周是灰色的栏栅封闭着,每隔两根木桩站着两名警察,排成一条队。娜娜面前的狭长草地泥泞不堪,但到了远处却是绿油油的像一块绒毯。娜娜转移视线,只见场地中央的草地上挨肩擦背挤满了人,有的踮起脚尖,有的站在车上,个个都情绪激昂,你推我搡,翘首张望。马匹正从远处走来,帐篷在风中飘扬,呼呼作响,骑手们策马在步行者中间往前走,徒步的人们纷纷拥向围栏,凭栏观看。
娜娜转身看那边的看台,人们的脸孔仿佛都变小了,密密麻麻一大堆头颅混成五颜六色,挤满了平台、台阶、过道,在蓝天的衬托下,但见影影绰绰的一大片人的轮廓。看台外边,是跑马场四周的平原;右边,在长满长春藤的磨坊风车后面,是一片伸展开去的草原,上面点缀着树木,深碧浅蓝交错的颜色;正面,塞纳河在山麓流过,公园里的林荫道纵横交错,道路上面静静地停放着等人的马车,排列成行;再看左边,布洛涅森林那个方向,视野更开阔了,一条峡谷远远地通到辽阔的碧蓝天际,中间被一条桐树林隔断,桐树叶还没长出,树梢粉红色,这一带看去有如光闪闪的湖水。人群仍不断地涌来,就像一群蚂蚁。沿着一条狭长如带的路径,越过田野,向着这边蜿蜒连贯而来。而在靠近巴黎市区的那一边,极远的地方,那些没有买入场券的观众,在树林下面,如羊群一般地聚在一起,在布洛涅森林边缘,变成一个个小黑点,隐约像一道动荡的长线条。
辽阔的苍穹下,万头攒动,数不清的疯狂般的观众,像甲虫似的聚集在这块平原上。突然,人们欢声雷动,隐没了一刻钟的太阳又出现了,日光带来了温煦的气息,每样东西都反射出光芒,妇女们的阳伞像无数小小的箭靶金光闪闪。大家向太阳举起双臂,表示欢迎。
这时,一位警官,沿着空无一人的跑道向前走去。靠左边的远处,出现了一个手持红旗的人。娜娜问那人是谁,拉博德特答道:
“这是起跑发令旗手莫里亚克男爵。”
娜娜周围挤了不少男人,有的还爬上她的马车的踏脚板,发出惊叹的叫喊声,东拉西扯地谈个不停,信口发表即兴的观感。菲力浦、乔治、波尔德那夫和埃克托尔也是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不要乱挤,让我看看,啊!裁判已经就位,那是苏维尔先生吗?嗯,在如此规模的大赛中,必须有好眼力,才能分毫不差地判定领先的距离!请你们停嘴好不好——信号旗扬起来啦,看,马出来了,注意!头一匹是科西尼。”
桅杆顶上悬挂了红黄两色旗子,在半空中飘扬。参赛的马由马夫牵着,一匹匹到达起跑线,骑手们跨在马鞍上,神态悠闲,阳光把他们照得像涂色的亮漆。紧跟科西尼后面的是哈扎尔和布姆,接着,一片啧啧赞叹声中,司必利随之出现,这是匹伟岸枣红色的骏马,号衣的颜色夺目,是柠檬色和黑色,具有大不列颠的阴悒风格。瓦莱里奥二世一出场更是引起人们的热烈欢呼,它个头小,但精神勃勃,号衣是嫩绿色镶玫瑰色花边。旺德夫尔的两匹马迟迟不见出来,直到最后,才跟在佛朗日班之后,穿着蓝与白两色号衣出现了。吕西昂是枣红色骏马,外表无可疵议;但由于娜娜这匹小母马太使人惊诧了,而至使这匹骏马几乎被人忽略。娜娜以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漂亮,这匹栗色的小母马在阳光的照耀下,浑身光灿灿的一片金黄,恍若一个金发少女,又像一枚新铸的金币闪闪放光,它胸膛凹进,颈脖精致,背部矫健而灵敏。
“哎呀!它的鬃毛和我的头发颜色是一样的!”娜娜狂喜地叫了起来,“哈,你们知道我有多么自豪!”
大家都攀登到她的马车上来,波尔德那夫几乎踩着被妈妈忘掉的小路易。他像慈父似的把他举到肩上,一边嘟嘟囔囔地说:
“这可怜的小娃娃,也该让他看一看哪,等一等,我指给你看,那是你妈妈,看见了吗?就是那边那匹马。”
小狗珍宝跑过来磨蹭他的腿,他便把它也抱起来。娜娜对那匹以她的名字命名的马感到十分得意,她扫视四周的女人一眼,看看有什么反应。女人们都神情亢奋,忘乎所以。一直坐在散雇马车上不动声色的老鸨婆特里贡,在人群头上向一个赌注登记人招手,叫他登记她押的赌注。她凭预感,决定押娜娜这匹马。
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嚷,声浪刺耳,他对佛朗日班那匹马狂热得像发了疯。
“我突然有了灵感,”他不断地喊,“你们仔细看看佛朗日班。它的动作多么灵敏!多么矫健!嗯?我以一赢八押它。有谁响应我?”
“安静点儿好不好,”拉博德特忍不住发了话,“你如果这样做会后悔的。”
“那是一匹驽马!”菲力浦说,“它显然已经精疲力尽了。不信你就等着看它怎么跑吧。”
所有的马都走到右边,开始试跑,没有次序地经过看台前面。于是,观众更加兴奋,议论纷纷,人声鼎沸。
“吕西昂的背太长了,但竞技状态不错——我告诉你,瓦莱里奥二世一个子儿也不能押,它过于紧张,跑的时候总仰着头,情况不妙。啊!原来是布尔恩骑司必利。我告诉你,布尔恩肩太窄,而宽肩对骑师来说至关重要……司必利显然不行,它太安详了。听我说,娜娜参加良种马驹大奖赛我亲眼见过,它跑完的时候累得浑身是汗,两肋颤抖、呼哧呼哧地直喘气。我敢拿四百法郎打赌,它肯定上不了名次……喂,别嚷嚷好不好?这家伙一个劲地胡吹他的佛朗日班,讨厌极了!现在押注也来不及啦,你看,马就要起跑了。”
他们说的是埃克托尔,他在拚命找赌注登记人,急得几乎要哭。所有的人都伸长脖子向前看。第一次的试跑不算数。远远望见那个发令员像个黑点,他的旗还没放下来呢。马奔驰了一两分钟便各归原位,接着又试跑了两次,然后,发令员才将马集中起来,一声号令,真是恰到好处,十分巧妙,博得全场大声叫好。
“好极了!不,这是碰巧,没有关系,一会儿就好了!”
现在是焦灼攫住了众人的心,无暇再欢呼。马票已停止发售,胜负全凭这片广大的跑马场的结果来决定了。起初,全场一片沉寂,人们都屏住呼吸似的,脸色苍白,心跳加速,踮起脚尖盯着远处。一开始,跑在最前头的是科西尼和哈扎尔,瓦莱里奥二世紧随在后,其余马匹被甩在后边,乱成一堆。等到前边这几匹,像一阵旋风,震得地面发响,跑过看台前的时候,后面的一群已拉开到四十匹马身那么长的距离了。佛朗日班殿后,娜娜落在吕西昂和司必利后面一点。
“啊!”拉博德特喃喃道,“英国人跑得多拚命!”
马车里的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还有欢呼声。人人踮起脚尖,紧紧盯住在远处闪烁的亮点,那是阳光下奔驰的骑师的身影。上坡的时候,瓦莱里奥二世蹿先一步,超过了哈扎尔和科西尼,而吕西昂和司必利仍并驾齐驱,娜娜始终紧跟在后。
“一定是英国人赢的了,这是明摆着的,”波尔德那夫说,“吕西昂跑得有些吃力了,瓦莱里奥二世也支持不住了。”
“哎,让英国人赢了去,直够晦气的!”菲力浦出于爱国心,懊丧地叫起来。
所有拥挤着的群众,都被焦虑压得几乎窒息。难道法国又要败北一次!人们都为吕西昂泛起一种虔诚的心情,祈祷它能获胜,而对司必利和那个沉悒寡言的骑师则骂声不绝。散布在草地上的观众,一堆一簇地如风卷似地跑了前来,鞋跟迅速翻飞,一些骑马者纵马横穿草地。娜娜向四下里流盼,只见下边全是人和马如波涛起伏,跑道两旁,万头攒动,被赛马的旋风卷得动荡如浪潮。那些赛马已跑到远处,骑师们像发光的小亮点划破地平线。娜娜目送他们的背影和马尾渐渐远去,在奔驰中变短变小,最后变得像头发丝那样细。现在马已跑到马场的另一端,背后是布洛涅森林,在这一片浓绿的衬托下,马变成小巧的轮廓。随后,它们突然被跑马场当中的丛林掩住,看不见踪影了。
“先别说泄气话!”乔治仍抱希望,他嚷道,“还没赛完呢,英国人已经被追上了。”
可是,埃克托尔对祖国的藐视心又发作了,居然为司必利大声喝彩。好哇!跑得好!法兰西该吃吃苦头!司必利第一,佛朗日班第二!让它的祖国痛苦去吧!他的叫嚷惹火了拉博德特,恶狠狠地警告他,说要把他扔到马车底下去。
“我们来看看他们要跑多少分钟。”波尔德那夫心平气和地说道。他抱着小路易,掏出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