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3)
果然是波尔德那夫。他背着手在四处闲荡,头上的帽子在阳光下,颜色有如铁锈,外衣满是油垢,缝线已经泛白。这是破产而潦倒的波尔德那夫。但他虽遭厄运却不愿倒下,愤激之余,故意地把落魄的样子,炫示在上流社会之前,随时准备向命运挑战。
“见鬼,我们聪明太过了!”当好心肠的娜娜把手伸给他时,波尔德那夫如是说。
干了一杯香槟酒之后,他深为惋惜地说:
“咳,我如果是女人就好了!可是,他妈的,不是女人也没什么!你愿意再上舞台吗?我有个主意,我把娱乐剧院租下来,让我们两个人雄踞巴黎,轰动全城!怎么样?你肯帮这个忙吧?”
他抱怨这,抱怨那,但对这次与娜娜再度邂逅却由衷高兴。因为,他说,这可恶的娜娜只要在他的面前,他就感到安慰。她是他的女儿,是属于他这个血统的一部分。
围着娜娜的人圈越来越大了。现在是埃克托尔斟酒,菲力浦和乔治去拉朋友。慢慢地整个草坪的人聚拢到这儿来了。娜娜对每个人都送去媚笑,打趣几句。酒徒们一群群凑过来,分散各处的香槟酒也集中在这里。喧嚣的人群全围绕在娜娜的马车旁。她像女王似的站在许多举起杯子的臣民当中,一头金发随风飘曳,雪白的娇颜沐浴着阳光。她风头出尽,把其他女人都气坏了。为了激怒她们,她索性站得更高一些,举起满满的一杯酒,摆出她当初扮演的战胜所有情敌的爱神那种姿态。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米侬坐在座位上。于是她退下来,坐在他的身旁。米侬是来告知她一件重要事情的。米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宣称他老婆忌恨娜娜是很荒谬的,这样做不但愚蠢而且于事无补。
“是这样,亲爱的,”米侬悄声说,“你要注意,不要把萝丝惹火了,我觉得最好预先提醒你一下,是的,她手中掌握了武器,你知道,《小公爵夫人》那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没有原谅你。”
“一件武器,”娜娜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听我说,是她在福什里的口袋里发现的一封信,是米法伯爵夫人写给那个混蛋福什里的。全部秘密我敢说一定都在信里!现在呢,萝丝要把这封信寄给伯爵,对他和你进行报复。”
“见鬼!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娜娜重复了一句,“简直莫名其妙,哦!那么说,福什里的秘密全在信里啦。好呀,这更好了,那个女人我本来就讨厌,这下子,我们倒有一场好戏可看了。”
“不行,我可不希望这样,”米侬连忙说,“一桩轰动社会的丑闻宣扬开去,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他停了下来,生怕说过了头。娜娜却嚷道,她不会伸手援救一个良家妇女的。但米侬仍坚持原意,她就定定地盯住他。毫无疑问,他大概怕福什里和伯爵夫人断绝了关系,又会闯进他的家里来吧。这肯定是萝丝的一石二鸟的诡计,既报了仇,又保住了对这位新闻记者的旧情。娜娜默忖着,想起韦诺先生访她的事,一个计划在她心里形成。而米侬还一个劲儿地想说服她。
“假定萝丝把这封信寄出去,那么,结果是叫外边找到宣扬丑事的谈资,搞得沸沸扬扬的,你肯定会被牵扯进去,人家必然说你是造成这件事的祸首,首先,伯爵当然要和太太分开……”
“凭什么要分开?”娜娜说,“恰恰相反……”
这回是她打住了话头。她没有必要把心里的话和盘托出。最后,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她假装同意他的见解。等到他劝她对萝丝作出让步的姿态,比如,在跑马场上当众对她进行一次短暂的拜访。娜娜回答,让她考虑一下,待会儿再说。
外面一阵骚动,引得她又站起身来。几匹马正从跑道上旋风般奔驰而来。这是巴黎市奖赛,一匹叫风笛的马赢了。巴黎大奖赛马上就要开始,观众的狂热达到高潮,全都焦灼地翘盼着,有的急得跺脚,有的摇动身子,只恨时间过得太慢。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况突然发生:旺德夫尔那匹驽马娜娜,赢数竟不断地往下缩,这使得赌客们都傻了眼。每分钟都有几位先生回来报告赢数,娜娜的赢数现在是一赢三十了,娜娜又降成一赢二十五了,接着,又是一赢二十,一赢十五。没有人能弄清是怎么一回事。这匹逢赛必败的母马,一匹早上标明一赢五十都没人肯投赌的小母马,这突然的直线上升是什么在作祟呢?有些人冷笑,说这是一个圈套,只有笨蛋才会上当。有些人则觉得问题严重,心里惴惴不安,预感其中有诈,可能是个骗局。于是大家谈起赛马场上一向默许的各种舞弊事件。不过,这一次,因为旺德夫尔的声誉卓著,所以大家都没往他身上揣测。最终还是怀疑者居多,他们断言娜娜必然最后到达终点。
“谁骑娜娜?”埃克托尔问。
刚好娜娜本人在这时出来,在场的男人们把这句问话与淫猥的含意混同起来,一个个发出烘然的邪笑。娜娜向大家恬然地微微欠一欠身子,说道:
“是普莱斯骑娜娜。”
大家又开始议论起来。普莱斯是英国著名驭手,但在法国却知道的人很少。娜娜通常是由格雷沙姆骑的,这次旺德夫尔为什么换这位骑师代替他呢?而且,他把吕西昂交给格雷沙姆也令人惊诧,因为据埃克托尔说,格雷沙姆从来就没有跑赢过。但是,所有的意见,都被场上的讥笑、争论、和七嘴八舌的吵嚷淹没了。这些人为了打发时间,又开始一瓶又一瓶地喝起香槟酒。不久,传来一阵悄悄耳语声,人群往外闪开一条路,原来是旺德夫尔来了。娜娜佯作嗔怒。
“哼,真有你的,这个时候才来!你知道不,我想去骑师过磅处看看。”
“那就跟着我来吧,”旺德夫尔说,“现在去也不迟。你进去转一圈吧,我正好得到一张女士入场券。”
他挽起娜娜的胳膊走了。露茜、卡罗莉娜和别的女人都投以妒忌的目光,她不禁欣欣自得。于贡兄弟和埃克托尔仍旧坐在马车里,继续畅饮她的香槟酒。她对他们喊道,说她马上就回来。
旺德夫尔一眼瞥见拉博德特,就叫他过来,两个人简短地谈了几句。
“全都收齐了吗?”
“收齐了。”
“一共多少?”
“三万法郎,全场都有点,很不错了。”
他们见娜娜竖起耳朵,很好奇地听着,便不再往下说了。旺德夫尔烦躁不安,晶亮的眼睛射出星星火焰,就和那天夜里向她谈到要把自己连同马厩里的马付之一炬时一样,眼里也射出同样的火焰,这使她又一次感到惊悸不安。横越跑道时,娜娜放低声音,亲昵地问道:
“嗯,告诉我……为什么你那匹小母马的赢数直线上升?大家都在猜测议论!”
旺德夫尔身上一阵颤栗,急回答道:
“啊!他们在信口胡说,那些赌徒实在讨厌!我手里有一匹最好的牝马时,他们便全都盯上了,弄得我什么也捞不到。而当我的一匹驽马成为人们争相押赌的目标时,他们又狂吠乱叫起来,仿佛谁剥了他们的皮似的。”
“你应该事先跟我通通气。我也押赌注了。”娜娜接着又问:“娜娜有机会赢吗?”
旺德夫尔突然爆发了一股怒火。
“你给我闭嘴,无论哪一匹马都有机会赢。娜娜的赢数缩减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下赌注的人多嘛。谁胜,我不知道……如果你再拿这些糊涂的问题来烦我,我就撇下你不管了。”
像这样的口气,既不合乎他本来的性格,也不合乎他历来的习惯。娜娜没有生气而是觉得十分惊诧。何况,他刚发作过,自己马上就愧疚起来,当娜娜责备他的失礼时,他赶快便道歉了。他最近经常这样,情绪变化无常。在巴黎的花街柳巷和社交界,没有人不知道他今天是在作最后的孤注一掷。如果他的马不赢,如果他的马把他在这些马身上所押的巨额赌资输个精光,那他就要陷入绝境,彻底崩溃。他那外强中干而还勉强维持着的信誉,以及徒有其表的高贵形象均要毁之一旦。不但如此,也没有人不知道,娜娜是善于媚惑男人吞蚀他财产的娼妓。
她是最后一个进攻他濒于沉没的基业的女人,并把它连根拔掉。他们疯狂享乐,穷奢极侈的传说是骇人听闻的。有一次去德国马登旅行,她把他弄得囊空如洗,连旅馆的开销几乎都支付不出。有一天晚上,他们喝醉了,抓起一把钻石,嘻嘻哈哈地就往火炉扔,看会不会也像煤一样燃烧。她以丰满的四肢和淫荡的冶笑,一点一点地就把这个优雅而家道倾颓的故家子弟完全征服了。现在,这个爱马和嗜嫖赌的浪子只有背水一战了。他甚至沉迷不悟地丧失了理智。一个星期以前,娜娜要他在阿佛尔和特鲁维尔之间的诺曼底海岸给她买一幢别墅,现在,他正以自己的最后信誉以求一逞,实践对她的许诺。只是目前她愚蠢得令人恼火,他恨不得把她揍个半死。
守门人不敢拦住挽着伯爵胳膊的这个女人,就放他俩进入骑师休息的围墙里去。娜娜终于踏进这块禁地,很是得意。她故作矜持,昂然地从看台脚下坐着的女士们面前,慢吞吞地走过。那里有十排椅子,密密层层地坐满了妇女,她们鲜艳的服饰在欢乐的露天气氛里,倒也显得十分和谐。有些椅子已被挪动,熟人相遇,就把椅子凑在一起,坐下组成了圈子,就像在公园的树荫下一样。孩子们穿梭般地在各个圈子之间跑来跑去。上面是一层层阶梯形看台,每一层都坐得满满的,浅色的衣服越往远处越是模糊一片。娜娜扫视着那些贵妇们,尤其多盯了萨比娜伯爵夫人几眼。她经过皇后的看台前面,看见米法挺直身子站在皇后旁边,一副凛然的样子,她暗自好笑。
“呶,你看他那副傻样!”她朗声对旺德夫尔说。
她什么都想看看。这个公园似的地方,有草坪,有一丛丛的树木,她觉得逗人喜爱。一个卖冷饮的商人在围栏旁边摆了摊档。一间蘑菇状的草亭子,里面挤满了人,一个个指手划脚地喊叫着,这就是赌赛场。旁边的马棚都是空的,只有一匹警察的马拴在里面,娜娜不免有点扫兴。再过去便是一片马场,这是小马场,只有一条一百米长的环形跑道,一个马夫正在牵着披了马衣的瓦勒里奥二世,在场子里着。再过去,沿着细沙铺的便道旁边有许多男人,衣襟的钮孔上别着桔红色的入场卡,看台的露天过道上人来人往的,这倒也热闹有趣。可是,说真的,如果不许进来看看,那也没啥可恼的。
达格内和福什里从旁边走过,跟娜娜打招呼。她向他们招了招手,他们只好走过来。她一开口就批评体重过磅处,表示极大的不满。但她的话突然转了方向。
“哎唷!德?舒阿尔侯爵也来啦!他老迈得好厉害!看这老头把自己糟践成什么样子!他还是那样狂热地喜欢那调调儿吗?”
于是,达格内就把这老人最近的一件惊人之举描述一番。此事发生在前天,外边尚无人知晓呢,他追缠嘉嘉好几个月之后,终于以三万法郎的代价,把她的女儿阿梅丽买到了手。
“哼!真是可耻之至!”娜娜嫌恶得叫了起来,“这种交易很划算呐,倒不妨多生几个女儿!哦,我想起来了,那边草坪上,和一位太太坐在一辆轿式马车里的,一定是丽丽了。怪道我似曾见过呢,想必是老头子把她带出来了。”
旺德夫尔一句也没听进去,他非常不耐烦,恨不得甩掉她。偏偏福什里临走时说,如果不去看看赌注登记人那里的情景,那就等于白来一趟。所以,旺德夫尔虽然满心的不愿意,也只好领她去。她一到那里,就被新奇的场面吸引住了。
四周边上种了棕色小树,环绕着绿草坪,当中一道露天的圆围墙,墙内在嫩绿的树荫下,赌注登记人一个挨一个排成一大圈,等待着赌客。就像市集里的小贩似的,为了让人们能看见自己,全都站在板凳上面,把牌价表挂在旁边的树干上。他们眼视四方,只要赌客打一个手势,眨一眨眼,他们立即把赌注登记上,动作之快,反应之灵,令旁观者张口瞠目,弄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这里一片混乱,叫喊着各种价目,每当牌价突然变动,人群中就有一阵骚动。不时地有报告员匆匆跑来,停在门口,大声报告一轮比赛已经起跑或到达终点。这时场子里的喧闹便更加高涨,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的赌场上,狂热的赌徒们对这类战报常引发出嘈杂不息的议论。
“这些人真有趣!”娜娜看得很开心,低声说,“他们一个个都像疯子似的,你看那个大块头,我可不愿意单身一个在森林里碰见他。”
旺德夫尔指着一个赌注登记人叫她看,此人是一家日用杂货店推销员,两年便赚到三百万法郎。人长得清瘦,白皙,金色头发,围着他的人对他很尊敬,笑脸相迎,有些人还特意驻足看他一眼。
最后,当他们要走开时,一个赌注登记员大着胆子向伯爵打了一声招呼,后者微微点一点头。这是他从前的马车夫,个子粗壮,虎背熊腰的一条大汉。他拿着来历不明的资本,来这里碰碰运气。伯爵至今仍念主仆之情,每次都怂恿他,并把自己的秘密赌注告诉他,视如心腹。可是他虽得到伯爵的额外照应,还是接二连三地输掉了巨款。今天他也是和伯爵一样,作最后的孤注一掷。他脸色红通通的,两眼充血,随时都有中风倒地的危险。
“怎么样?马雷沙尔,”旺德夫尔悄声问道,“你下了多少赌注?”
“十万法郎,伯爵先生,”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