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
他们终于离开胡同,她不想坐马车。她说,天气太好了,而且他们又没什么急事,徒步回去挺有意思的。走到英国咖啡馆门前,她突然提出想吃牡蛎,说是早上由于小路易生病,到现在她还没吃过东西。米法不敢有违,于是要了一个小单间,他还没和她一起公开露过脸呢!他急急忙忙穿过长廊向里面奔去。娜娜跟在他后面,显然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侍者拉开小单间的门,他们正要进去,猛听得邻室传来轰然的笑嚷声,一个男人从里面冲了出来,那就是达格内。
“哟!是娜娜!”他叫了起来。
伯爵一溜烟闪进小单间,门却半开着。见伯爵弓着腰躲开了,达格内眨眨眼,开玩笑地说:
“哎哟哟!你混得不赖嘛,居然到杜伊勒宫找男人了!”
娜娜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她觉得他很放肆,但能在这里遇见他,她还是挺高兴的,毕竟旧情难忘,尽管他与正经妇女在一起时,假装不认识她,实在可恶。
“你近来可好?”她问,态度挺亲切。
“我准备成家立室了。真的,我正在考虑结婚。”
她耸了耸肩,露出怜悯的神气。但他依然用开玩笑的口吻继续说道,如果在交易所里赚的钱,仅够给女人买花的话,那简直不叫生活,连体面的单身汉也够不上。他的三十万法郎只花了十八个月。他要实际一点,娶一个嫁妆丰厚的女人,像他的父亲一样,将来混个省长当当。娜娜只是笑笑,并不相信他的话。她指指他刚出来的房间,问:
“你和谁在一起?”
“噢,一大帮人,”他说,一阵醉意涌上来,把他刚才的计划又忘了。“列娅正在讲她在埃及旅行的见闻哩。太有趣了!其中有关于洗澡的事……”
他把这些见闻转述给娜娜听,娜娜听着,并不急于走开。后来,他们面对面,靠在过道的墙聊起天来。煤气灯在低矮的天花板下面闪耀,墙饰的皱褶里散发出淡淡的厨房气味。房间里的喧闹声加剧,有时他们不得不凑近脸孔才能听见对方的话。每隔二十秒钟,总有一个侍者托着菜盘过来,见他们挡住了路,便请他们让开,他们贴着墙壁让了让,便又谈个不停,也不管顾客们的喧哗和侍者的碰撞,他们若无其事地谈着,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你看。”达格内指了指米法进去的那个小单间的门,轻声说。
两人望过去,那扇门微微的动了动,然后又轻轻地关上了,一点声响都没有,两人默默地相视一笑,米法独自呆在里面,神气一定很好笑。
“对了,”娜娜问道,“你读了福什里写的关于我的那篇文章吗?”
“读过了,那篇《金苍蝇》,”达格内答,“我没跟你提这事,怕你难受。”
“难受?为什么?他的文章挺长的。”
有人在《费加罗报》发表有关她的文章,她倒很得意。她的理发师弗朗西斯给她带来这份报纸,如果没有理发师作了解释,她还不知道文章说的就是她。达格内偷眼看了她一眼,嘻嘻地冷笑一声。既然她本人都对这文章满意,旁人更该满意了。
“对不起!”一个侍者喊道,手里端着一盘冰奶酪,挤开了他们。
娜娜向米法正在等她的小单间走去。
“好吧,再见,”达格内说,“去找你的那个王八吧。”
娜娜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叫他王八?”
“见鬼,因为他是王八呗。”
她又走回来,靠在墙上,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啊!”她只发出这么一声。
“怎么,你还不知道?亲爱的,他的老婆同福什里睡觉了……这大概是在乡下开始的……刚才我到这儿的时候,福什里才离开我,我猜他们今晚在他家里幽会。他们一定编了个借口。”
娜娜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早就感觉到了!”她一拍大腿说,“上次,在大路上,我只扫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一个正经女人居然欺编丈夫,而且和福什里这个王八蛋姘居,这真叫人难以相信!他准会教她做出许多好事来的。”
“嘿!”达格内刻薄地轻声说,“她可不是初次尝试,这种事,她可能比他懂得更多呢。”
娜娜气愤地骂了一声。
“真有此事!……什么世道!太肮脏了!”
“对不起!”一个侍者手持几瓶酒,分开了他们。
达格内把她拉到身边,握住她的手,用令女人着迷的清朗的嗓音,说道:
“再见,亲爱的……你知道,我永远爱着你。”
她抽回手,微笑了一下,她的声音被雷震似的喧闹喝彩盖住了。她说:
“傻瓜,我们早完了。可这没关系,过几天你来吧,咱们好好叙叙。”
然后,她一脸的庄重,用良家妇女的口吻气愤地说:
“哼!他是王八,这太糟糕了,我是一向讨厌王八的。”
她终于踏进小单间,米法坐在一张狭窄的沙发上,脸色苍白,神情驯顺,绞着双手。一点也没有责怪她的姗姗来迟。她深受感动,既怜悯他又憎厌他。可怜的人哪!被他那个淫贱的老婆骗苦了。她想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可是,他也活该,他跟女人在一起时就像个白痴,这是给他的教训。然而,怜悯之心占了上风。她原打算吃完牡蛎便摆脱他,现在又不忍心这么干了。他们在英国咖啡馆呆了将近一刻钟,然后一起回到奥斯曼大街。已经十一点钟了,午夜十二点之前,她会设法好好地把他打发走的。
为了预防万一,她在前厅吩咐佐爱。
“你要看住那一个,他来时,如果这个人还缠住我,你就叫他别弄出声响。”
“可是,太太,我把他安置在哪儿呀?”
“让他厨房里呆着吧,那儿安全些。”
米法在卧室里已经脱掉礼服。壁炉的火烧得旺旺的。卧室依然如故,家具是红木的,墙饰和椅套是灰底大蓝花织锦。娜娜曾两次想换掉它们,第一次想换成黑丝绒,第二次想换成带粉红结子的白缎子。可是她每次都把斯特涅给她更新的钱吃个精光。她凭一时之兴,买了一张虎皮铺在壁炉前面,买了一盏水晶玻璃吊灯挂在天花板上面。
他们关上房门,她说:“我一点也不困,我不想睡觉。”
伯爵像个驯服的男人依了她,他不再担心被人看见了,现在只恐惹她生气。
“听你的。”他喃喃地说。
对着火炉坐下来之后,她还是把靴子脱了。娜娜有个癖好,就是对着衣橱的镜子剥光衣服,然后对镜自我鉴赏。她把衣服一件件统统脱去,一丝不挂地久久凝视镜中的胴 体,赞赏缎子般光滑的皮肤,线条柔和的腰肢。她显得那样专注,陶醉,沉溺于自爱之中。理发师常常撞见这个情景,可她连头都不回过去。米法很生气,她却只觉得诧异。理发师能得到她什么呢?她脱光了不是供人观看的,纯粹是为了自己。
这天晚上,她为了看得更清楚些,把枝形烛台上的六枝蜡烛全点燃了。她正要让衬衣滑落又停下手来,思忖一会儿,问道:
“你没有阅过《费加罗报》上的那篇文章吧?报纸就在桌上。”
她想起了达格内的冷笑,不禁疑惑起来,如果那个福什里存心底毁她,她必报复。
“据说文章是针对我写的,”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嗯,亲爱的,你的看法如何?”
她松开手,衬衣滑了下去,赤 裸裸地站着等米法把文章读完。米法慢慢地细阅福什里那篇题为《金苍蝇》的专栏,写的是一个姑娘的故事。她的祖辈四五代都是酒鬼,贫困和酗酒代代相传,败坏了她的血液,使她的性功能严重失控,性欲异常。她在郊区和巴黎街头长大,又高又美丽,肉体丰腴,如同牛粪里的一朵花,她是在乞丐和被社会抛弃的下层人当中成长的,她要为这个阶层复仇。她把在这个阶层发酵的腐烂堕落之风侵蚀着贵族阶层,并使之随同她一起腐烂。她变成了大自然的一种盲目的力量,一种有破坏性的酵素,她在不知不觉地把巴黎在她两条雪白的大腿中间腐化而解体,如同主妇们每日搅动牛奶那样搅得巴黎不得安宁。文章结尾,作者把她比作苍蝇,一只从垃圾堆里飞出来的金光闪闪的苍蝇,从路旁的弃尸上吮吸毒素,嗡嗡地叫着,飞舞着,发出宝石般的光辉,从窗口飞进王宫,落到男人们身上,就把他们毒死。
米法抬起头,呆呆地瞪视炉火,出了神。
“怎么样?”娜娜问。
米法没有回答,似乎想再读一遍专栏文章。一阵寒意从他的发根流入肩膀。这篇文章写得马虎,句子不连贯,用词不准确,夸张、兀突。然而,他如被当头棒喝,受到震动,突然唤起了几个月来他不愿意去想的一切。
他抬起眼睛,娜娜正沉醉在自我欣赏的狂热里。她扭转脖子,仔细察看右腰上的小黑痣。用小指头抚摩它,身子尽量往后仰,让它更突出明显些。她大概觉得它长在这个部位又有趣又好看。接着,她又研究起其它部位来,看得极为有味。似乎又萌发了孩童时代的不良的好奇心。她每次看着自己,她都从心里发出惊叹,她像少女初次发现自己发育那样又惊又喜。她慢慢张开双臂,展现她那丰满的维纳斯的上身。她弯下腰,细审自己的背面和正面,停下来看看胸部的侧影和大腿那种摄人心魂的轮廓。最后,她兴致勃勃地扭起肚皮来,两膝分开,左右摇摆,扭动腰肢和臀 部,活像埃及舞女跳肚皮舞。
米法瞠目结舌地盯着她,觉得她简直可怕。报纸从他手中掉下来。他彻底地看清她的真面目,同时也瞧不起自己。的确,三个月来,她已经把他腐化了,被料想不到的污垢一直侵蚀到髓里。此刻,他的整个身心都在腐烂。他突然意识到这邪恶造成的祸害,发现了这种毒素的破坏性,他自己中了毒,家庭被毁,社会的一角哗啦啦地坍塌了。然而,他抗拒不了,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尽力提醒自己嫌恶她的裸体。
娜娜停止了扭动。她抬起一条胳膊搁在脑后,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头往后仰,臂肘分开。他看见她两目微翕,樱唇半启,脸含荡意。金黄色的发髻已经散开,像母狮的鬣毛披盖在背上。她挺胸凸肚,显出结实硬挺的腰和乳 房,缎子般光滑的皮肤,发达的肌肉,一条美妙的曲线从她的臂肘笔直地流到足尖,只有肩膀稍突,腰微凹,显出一点波峰。米法定睛从上到下地细观这个娇俏动人的侧影,浑圆的胴 体在烛光下面闪着绸缎般的光泽。他想起以前他对女人的厌恶,想起《圣经》里淫 荡骚臭的妖怪。娜娜身上长满了橙黄色的绒毛,毛茸茸如披丝绒。而她的兽性突出在她母马般的臀 部和大腿上,深深的裂缝两旁那肉感地隆起的部分,给性蒙上了撩人的纱幕。她就是金色的野兽,是一股盲目的力量,仅凭气味就足以使世界腐烂。米法着了魔似的一直怔怔地望着她,他无法克制,只好合上眼不再去看。但这怪兽仍在黑暗中呈现,而且更高大,更可怕,更迷人。现在,这怪兽要永运出现在他的眼前,附在他的肉体里了。
娜娜蜷缩成一团,四肢似乎因激动而掠过一阵颤栗。她双眸湿润,尽力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好像是为了更好地嗅身上的气味。接着,她松开双手,让它沿着身体往下滑,一直落到乳峰并紧紧地捏住它。她挺起胸脯,沉醉在自我抚爱中,她摸遍全身,脸颊左右轻擦肩膀,她淫 荡的嘴在自己身上煽起了情欲。她撮起嘴唇,久久吻着两腋旁的肉,又向镜子里的娜娜微笑,亲吻。
米法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她的自娱加倍勾动了他的激情。突然,他刚才的各种念头像被狂风一扫而空,他猛地冲过去,把她拦腰抱住,按倒在地毯上。
“放开我,”她大叫,“你弄痛我了。”
他自知已被击败,他明知她愚蠢、下流而且虚伪,即使她有毒,他还是要占有她。
“啊!真讨厌!”他扶她起来时,她悻悻地说。
她很快平静下来。现在,他该走了吧。她换上镶花边的睡衣,坐在火炉前的地上,这是她最喜欢坐的地方。她又提起福什里的那篇文章,米法含糊其辞地敷衍她,避免发生争吵。她说她抓住了福什里的一个把柄。她好久没有做声,考虑用不会使他难堪的方法打发他,因为她毕竟是个善良的姑娘,更何况伯爵是个王八,想到这一点,她软下心来。
“那么,”她终于开口了,“明天早上你要等你的太太回来喽?”
米法两眼朦胧躺在沙发上,四肢软绵绵的,他点了点头。娜娜脸色严峻地望着他,心里琢磨着。她盘起一条腿,压住微皱的睡衣坐在那里,双手握住一只脚,机械地转来转去。
“你结婚很久了?”她问。
“十九年了,”伯爵回答。
“哦!你的妻子可爱吗?你们相处得好吗?”
他不做声,然后有些尴尬地说:
“你知道,我求过你永远别提这些事。”
“哟!为什么?”她生气,嚷道,“我不会吃掉她的,谈谈罢啦。亲爱的,所有的女人都是一路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