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过了三个月,即十二月的一个夜晚,米法伯爵在全景胡同俳徊,那天晚上,天气和暖,一场骤雨,胡同里塞满了躲雨的行人。店铺之间人山人海,一个挨一个,缓慢而艰难地行走着。街上灯火倒映在玻璃窗上,像耀眼的流水。白色的灯泡、红色的灯笼、蓝色的透明画、成排的煤气灯、巨大的钟表和扇子模型,用火光围着,仿佛在悬空燃烧似的。在橱窗反射镜的强光照射下,店铺里色彩缤纷的商品,珠宝店的金饰,糖果店的水晶器皿,时装店里的浅色丝绸,都透过澄亮的玻璃橱窗放出光芒。在这一片五颜六色,色彩纷呈的招牌中,有一个令人触目的深红大手套,从远处看,很像被砍下来的血手紧系在黄色的袖口上。
米法慢慢地走到大街上。他向马路扫了一眼,然后又沿着店铺踱回来。狭窄的小巷里,潮湿闷热的空气化成了明亮的蒸汽。雨水从雨伞滴下来,沾湿了石板地,一路上只听见脚步声不休不歇,却听不见有人说话。他那沉静的脸被煤气灯照得一片青白,惹得和他擦肩而过的行人忍不住盯他一眼。为了逃避这些好奇的目光,伯爵站在一家文具店前面,十分专注地鉴赏橱窗里的玻璃球镇纸,球里浮现出风景和花卉。
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他想的是娜娜。她为什么又要撒谎?早上,她写信给他,叫他晚上别来打扰她,借口是小路易生病,她要在姑妈家过夜照顾他。但他不相信,跑到她家里去,从看门女人那儿得知娜娜上剧院去了。他觉得奇怪,因为新上演的这出戏里没有她的角色。为什么她要撒谎呢?她到游艺剧院会干什么呢?
一个行人撞了他一下,他竟毫无知觉,他又走到一个摆着小玩艺的橱窗前,出神地注视里面的记事本和雪茄烟盒,所有东西的角上都印着一只模式相同的蓝燕子。娜娜一定变心了,刚从乡下回来的那阵子,娜娜把他迷得发狂,她吻遍他的脸,吻他的颊髯,像猫一般柔媚,并发誓说,他是她最喜爱的小狗,最心疼的小男人。他不再害怕乔治了,乔治被他妈拘在丰代特乡下了。剩下胖子斯特涅,他有意取而代之,但又不敢明说。他知道斯特涅又陷入极度的经济危机,在交易所濒于破产,现在紧紧攥住朗德盐场的股东,企图从他们身上榨出最后一笔款来。
每逢在娜娜家里与斯特涅相遇时,娜娜便向他作合理解释:斯特涅为她花了一大笔钱,她不愿意把他像条狗似的轰出门外。再说,三个月来,伯爵沉迷在温柔乡里,神魂颠倒,除了占有她,别无奢望。由于他性的觉醒很迟,乍尝滋味便如馋嘴孩子贪吃那样强烈,顾不上虚荣和妨忌了。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娜娜待他不如以前温存了,再也不吻他的胡子了。他为此不安。他自忖是否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因为他是个对女人了解甚少的男子。虽然他觉得已经竭尽了全力满足她的一切欲望。早上那封信又浮上他的心头,想起她编的谎言,她只不过是想晚上到剧院里去而已。人群又推搡了他一下,他穿过胡同,站在饭馆前面,脑子里却在苦苦思索,下意识地盯着拔了毛的百灵鸟和橱窗里的一条大鲑鱼。
最后,他从眼前的景物中惊醒过来,他抖擞精神,抬起眼睛,发现时间已将近九点。娜娜就要出来了,他要叫她说出实话。接着,他又往前走,一边想起往日他到剧院门口接她时,曾在这儿度过的夜晚。这里的店铺他都熟悉,能辨出它们的气味来。纵然弥漫了煤气的气味,他也能嗅到俄国皮革呛人的怪味,从巧克力店的地窖冒出来的香草味,从香水店敞开的大门里飘出来的麝香味。他不敢在女店员面前驻足,这些脸色苍白的女人带着笑意注视他,似乎认识他是熟顾客。有一阵,他像在研究商店上面的那一排小圆窗,似乎现在才第一次见到。他又来到大街上,呆呆地站了一分钟。大雨已歇,毛毛细雨却没有止,冷冷的雨水落在他的手上,使他稍为清醒了一些。他想起了他的妻子,如今她正在马贡附近的一座古堡里,她的女友德?谢泽尔夫人从秋天起病重住在那儿。马车在泥泞中奔驰,这样恶劣的天气,乡下该更难受了吧。突然,他心里一阵焦躁,钻进闷热的胡同里,在人丛中大步流星地穿行。他蓦然想起,如果娜娜起了疑心,她会穿过蒙马特尔走廊溜走的。
于是,伯爵便守在剧院门口。他不想在胡同口等待,怕被人认出来。这地方是游艺剧院走廊与圣马可走廊的交接处,是一个阴晦的角落,全是些昏暗的小店铺,一家门可罗雀的鞋店,几家家具店,家具灰尘厚积,还有一间烟雾腾腾像在昏睡的阅览室,里面那盏带罩的灯,整晚都发出引人入睡的绿光。在这个角落里聚集着,只有喝醉了酒的布景工人,衣衫褴褛的群众演员,再有就是衣冠楚楚的先生,在耐心地踯躅、等候。剧院门前孤零零一盏煤气灯,罩着粗糙的灯罩,光亮仅及门口,米法曾想找布隆太太打听娜娜的下落,又担心娜娜得知他来找的风声,会从另一门口跑掉。
因此他又继续踱起来,打定主意,等到剧院关铁门,把他轰走为止。这种情况已发生过两次,一想起回家孤眠独宿,心里很不是滋味。遇上不戴帽子的姑娘或衣服肮脏的男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他便踱到阅览室门前,从粘贴在玻璃窗上的两张广告中间向里面张望,每次都是老样子:一个小老头独自一人,直挺挺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在绿色的灯光下,用被映照得发绿的手,捧读一份也是发绿的报纸。在差几分钟就到十点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先生,戴着大小合适的手套,高大英俊,一头金发,他也在剧院门前踱来踱去。两人相遇时,都以狐疑的目光瞟一眼对方。伯爵一直走到两条走廊的交接处,那儿挂了一面大镜。他从镜里看见自己严肃儒雅的模样,不禁又羞愧又不安。
十点钟了。米法突然想到,要知道娜娜是否在化装室里,其实是很容易的事。他登上三级台阶,穿过那个粉刷成黄色的小前厅,然后从一扇只用插栓掩着的小门溜进院子,这院子又暗又潮像在井底,四周是臭哄哄的厕所,水龙头,厨房的炉灶,和女门房堆在那儿的花草,两堵开了许多窗的墙,窗口灯火通明。楼下是道具窗户,消防处,左边是办公室,右边和楼上是演员化装室。这些窗口就像井壁上的炉口,在黑暗中张着大嘴。伯爵一眼就看见了二楼娜娜的化装室亮着灯,他立刻心花怒放,满怀舒畅起来。忘乎所以地踩在粘呼呼的污泥中,嗅着巴黎这种老房子后院里的秽臭。水滴滴答答地从一根破裂的水管往下滴。布隆太太的窗口射出一线煤气灯光,把一块长满青苔的路面和被污水浸蚀的墙根以及堆满垃圾的角落洒上了一片黄色的光影。角落里还有破旧的水桶和破瓶碎缸,破锅里一支旧长矛竟长出绿芽。一个窗上的插销响了一下,伯爵吓得连忙逃开。
娜娜就要下来了。他踅回阅览室。夜明灯幽幽地照着,小老头依然没有动,他的侧影落在报纸上。伯爵又踱起步来,他走得远了些,穿过宽敞的走廊,沿着游艺剧院走至费岛长廊,这儿又冷又黑,阒无一人。他又往回走,经过剧院门口,转过圣马可走廊,壮着胆子一直走到蒙马特尔,在那儿,一家杂货店的切糖机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可是转到第三个圈,他担心娜娜从他背后溜走,于是便丢掉了人类的一切尊严,同那位金头发的先生一起站在剧院门口,互相交换了亲善谦恭的眼光,但仍带一丝疑虑,也许对方是个情敌亦未可知。幕间休息的时候,几个布景工人出来吸烟斗,粗鲁地撞到他们身上,两人也没敢哼声。三个头发蓬乱、衣衫肮脏的高个子姑娘走出门口啃苹果,满地乱扔果皮、果核。两位先生低着头,忍受她们放肆无礼的目光和不堪入耳的粗言秽语,这些烂污货故意推推搡搡地撞他们,以此为乐。
就在这时,娜娜走下三级台阶。她一看见米法,她的脸色变白了。
“啊!是你。”她吃惊地说。
正在耍弄他们的那几个群众女演员认出是娜娜,吃了一惊,赶紧肃立一旁,满脸惶恐,宛如做了坏事的仆妇被女主人撞见一样。那位高大的金发先生闪到一边,他放了心但又有点沮丧。
“好吧,挽我的胳膊吧,”娜娜没好气地说。
他们挽着手默然走开,伯爵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盘问她,这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娜娜急急地说了一大串:八点钟的时候她还在姑妈家里,后来,见小路易病好多了,便到剧院来看看。
“剧院有什么重要事吗?”他问。
“是的,有一个新剧本,”她迟疑一下才回答,“他们想听听我的意见。”
他知道她在撒谎,但感觉到紧挨着他的温软的玉臂,使他浑身酥软,忘了久等的焦灼和苦恼。他惟一忧虑的是得到了她却守不住她。她为什么要到自己的化装室来,明日再设法了解。娜娜似乎心神不定,显然有什么心事,试图平静下来,好拿个主意。转过游艺剧院走廊的拐角,她在一家扇子店的橱窗前停了下来。
“瞧!”她低声说,“这扇子真漂亮,镶着贝壳,又缀着翎毛。”
接着,她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
“你打算陪我回家喽?”
“当然,”他惊讶地说,“你的孩子不是好多了吗?”
她后悔刚才编的谎言。也许小路易的病又发作了呢,她说想回巴迪诺尔看一看,可当他说要陪她去时,她就不再坚持去了。有好一会儿她气白了脸,这是女人被人逮着而又不得不虚与委蛇的表情。她终于没有发作,打算拖延时间,只要在午夜时分摆脱他,那就依然可以照着她的意愿实现了。
“真的,你今晚要打光棍了,”她咕哝道,“你老婆明天早上才能回来,是吧?”
“是的,”米法答道,听娜娜以轻慢的口吻提及伯爵夫人,他有点不自在。
她接着追问他火车几点到达,他是否要去车站接她。她又放慢了脚步,似乎被店铺里的货色吸引往了。
“你看,”她站在一家珠宝店前面,“这只手镯真新奇!”
她很喜爱全景胡同。她喜欢巴黎的假首饰假珠宝,镀金的锌质制品,硬纸制的假皮货,这是少女时代留下的爱好。当她经过店铺橱窗时,总是流连忘返,被琳琅满目,光彩俗气的货品吸引,就像从前,她趿着破鞋在街头流浪时,总是对着巧克力店的糖果看得入迷,或听着隔壁店里的风琴声忘乎所以。她尤其感到兴趣的是那些廉价而夺目的小摆设,诸如核桃壳针线盒,装牙签的小筐,圆形纪念碑式或方尖碑型的寒暑表等。可是,今儿晚上她心绪不宁,对这些玩艺视而不见。被人缠着行动不得自由,她终于感到厌烦了,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很想不顾一切做出糊涂举动来出出恶气。说什么和阔佬轧姘头是最佳投资!为满足她孩童般的任性刚刚吞蚀了王子和斯特涅的财产,可是不知道这些钱是如何花掉了的。她在奥斯曼大街上的那套住宅至今还没全部布置好,只有客厅全用红缎子椅套,却又因装饰得过分,家具堆砌太多而显得不协调。
当她手头拮据的时候,债主们逼债的狠劲比往日更甚,她总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这是她一直不解的事,因为她认为自己是节约的模范。一个月以前,她威胁斯特涅,如果他拿不出一千法郎便要把他踢出门去,这老贼费尽心机才弄到这笔钱。至于米法,他是个蠢货,他不懂得应当付出代价,奉献财物,而她不能埋怨他的吝啬。咳!如果她不是每天念叨二十次要好好做人的格言,她一定把这些人统统撵逐出去!佐爱每天早上规劝她,不可太任性。她自己也经常被夏蒙那个尊荣的偶像所迷住,产生一种虔敬的宗教色彩的回忆,而且由于她时时想起,这个偶像便愈显高大,所以,此时娜娜尽管气得发抖,仍克制着,温顺地挽着伯爵的胳臂,在越来越稀少的行人中间,从一个橱窗走到另一个橱窗。店铺外面的铺石路面已经干了,凉风吹进长廊,驱去了玻璃天棚下的热气,把一排排的煤气灯和彩色灯笼以及那把闪耀如烟火的扇子吹得摇摇晃晃。饭店门口,伙计熄灭了球形灯。商店里空荡荡的,却依旧灯火辉煌,女店员纹丝不动地呆坐着,仿佛睁着眼睛入睡了似的。
“啊!这东西真可爱!”娜娜走到最后一家店铺门前时,又往回走了几步,对着一只纯白的瓷制猎兔狗赞叹不已,这狗抬起一条腿,虎视眈眈地盯着隐藏在玫瑰花丛里的一个兔子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