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
她突然住了口,生怕说漏了嘴。只是她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神气,因为她自以为是很善良的。这可怜的人啊,对他宽容一点才是。一个调皮的念头掠过脑海,她笑嘻嘻地打量他,说:
“我说,我还没告诉你,福什里散播的关于你的谣言,他真是一条毒蛇!我并不恨他,他的文章还过得去。可他实在是一条毒蛇!”
她越笑越欢,松开腿,爬着过来,把胸脯压在伯爵的膝盖上。
“你想想,他一口咬定你娶老婆的时候还是个童男……嗯?你那时真的还是童男吗?……此话当真?”
她用目光逼他回答,并抓住他的肩膀摇晃,要他坦白实情。
“当然是的,”他神色庄重,终于回答了。
听了这话,她又跌坐在自己的脚上,爆发了一场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不住用手拍他。
“不可能,这太稀奇了,全世界也找不出来,你真是怪人!我可怜的小狗,你那时一定是个笨蛋,男人如果不懂得干这事,那真是太好笑了!哎哟,我要能看看你那时的样子……干那事还顺利吧?噢,说点来听听!求求你,说吧。”
她百般盘问他,要他说出细节。她疯笑着,发出一阵阵大笑,前仰后合地乐不可支。衬衣滑下来又撩上去,熊熊的炉火把皮肤映成金黄,伯爵一点一滴地把新婚的情景都说了出来。他渐渐觉得坦然,自己也认为可笑,他用文雅的字眼,叙述“他是如何破身的”。他还有点羞耻感,说话还是注意分寸的。娜娜来了兴致,又絮絮不休地追问伯爵夫人的情形。她长得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伯爵如是说。
“哦,行啦,”他怯怯地咕哝,“你无须吃醋的呀。”
娜娜收敛笑容,坐回原先的位置,背向炉火,两手合抱膝盖搁着下巴,然后庄重地说:
“亲爱的,新婚之夜,在老婆面前木头似的,可不像话。”
“为什么?”伯爵惊讶地问。
她摇头晃脑,像讲课似的造作一番,纡尊耐心地解释。
“你看,我,我就晓得其中缘由……好吧,小乖乖,告诉你,女人不喜欢木头,她们嘴里不说,因为她们害羞,你明白吗?但她们的想法多得很。迟早她们会偷情别恋的……就这样,我的宝贝。”
他好像还没听懂她的话。她进一步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她像慈母似的,出于好心,善意地给他上了这一课。自从她知道他是个王八之后,这秘密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我的天!我说的尽是与我无关的事。我之所以要说这些,是因为希望大家都幸福……我们只是闲谈,对吗?喂,你可得坦坦白白地回答我的问题。”
她住了口,换了个位置,因为火烤疼了她的背脊。
“呃,炉火好烫,我的背都快焦了……等等,我要烤烤肚子……这能治病!”
她转过身来,盘腿坐下,就着炉火烤胸脯。
“喂,你不再和你老婆睡觉了吧?”
“是的,我向你发誓,”他生怕惹出口舌,赶忙说道。
“你以为她真的是块木头吗?”
他点点头。
“你就为了这个才爱我的?说呀,我不生气的。”
他又点点头。
“很好!”她下结论道,“我早就猜着了。啊!你这可怜的小狗!……你认识我的姑妈列拉吗?她来的时候,让她给你讲讲住在她对面的那个水果商的故事……你想想,那水果商……妈的!这炉火真热,我得转个身烤烤左边了。”
她把左腰向着火时,又生出调皮的念头来了。看见自己的肉体在炉火的映照下又肥腴又红润,不由得兴奋起来,像个十足的傻瓜似的开起自己的玩笑来。
“呃,我多像只肥鹅,啊!真像,像只烤叉上的鹅……我转呀转的,我用自己的原汁烤着自己。”
她大笑起来。外面传来人语和关门的声音。米法愕然,用目光询问她。她收起笑声,神色有点不安。一定是佐爱养的那只猫,这该死的畜牲把什么都砸破了。午夜十二点半了,她怎么还有心思为这王八的幸福着想?现在另一个男人已经来了,应该尽快把这一个打发走了,越快越好。
“你刚才说什么?”伯爵陪着小心问道,见她情绪很好,他十分高兴。
但她急于要打发他离开,脾气突然变了,态度也粗暴起来,再顾不上说话的轻重了。
“啊!是的,我说的是水果商和他的老婆……亲爱的,他们从不碰对方,没有!……他老婆对那事是很在乎的,而那个木头却不解风情……结果他以为她是木头,便到别处和婊 子鬼混,他尝到了种种下流的甜头,他的婆娘呢,也和比她丈夫聪明的男人鬼混……彼此不沟通,结局往往如此,我对这事很清楚!”
米法终于明白她影射的是谁了,他脸色苍白,想叫她住口,但她已一发不可收拾了。
“不,你别拦我!……如果你们不是没有教养的男人,你们就会在太太面前表现得和在我们面前一样好了。如果你们的太太不是蠢驴,她们会想方设法看住你们,不让你们来找我们的……这一切,都是教养的问题……小乖乖,这就是我要说的话……你掂量掂量吧!”
“不要说良家妇女,”他冷冷地说,“你对她们不了解。”
娜娜一听,猛地站起身来。
“我对她们不了解!……但你的那些良家妇女根本谈不上干净二字!不,她们不干净!我就不相信你能找到一个敢像我这样亮出身子让人看的良家妇女……真的,你的那些良家妇女让我好笑!你不要逼人太甚,让我说出事后懊悔的话来。”
伯爵的反应是咕噜了一句粗话。娜娜气白了脸。她默默地瞪了他几秒钟,然后一字一句的问道:
“如果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你会怎么办?”
他做了个威吓的动作。
“那么,如果是我欺骗了你呢?”
“唔,你。”他耸耸肩,含糊应道。
娜娜其实本无恶意,谈话一开始,便注意克制自己不要当面骂他是王八。她希望让他心平气和地把隐私说出来。但最后,她被激怒了,她按捺不住了。
“那么,我的小乖,”她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来我家做什么……你烦了我两个钟头了……找你的老婆去吧,她正在跟福什里干那事哩。是的,一点不假,他在泰布街,普罗旺斯街的街角……你看,我连地址都给了你了。”
看见伯爵像遭了猛击的牛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洋洋得意说道:
“良家妇女混进我们这群人里头抢我们的相好了!……良家妇女也真有德行!”
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已狠狠地把她按倒在地,见他气得说不出话,浑身哆嗦,她不禁心软而泪下,后悔极了。她一边蜷缩在火炉前烤右边的身子,一边安慰他:
“亲爱的,我向你发誓,我原以为你知道这事。不然,我不会讲出来的,而且,这也许是谣传。我并没说这是真的,是人家告诉我的,大家都在议论,但这能证明什么?……呀,得了,你不该烦恼,我要是男人的话,才不在乎呢!女人嘛,你看,不管她们社会地位是高还是低,都是一路货色,全都是骚货。”
她诋毁女人,包括自己在内,使他受的打击不那么重,但他根本不听她的,也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他一边顿足,一边穿上鞋和礼服,他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步,然后,他仿佛终于找到了房门,憋着一腔怒火,夺门而去。娜娜非常恼火。
“好吧!走好啊!”屋里只剩下她一人,她还是大声地说,“人家同他说话呢!我还费尽唇舌安慰他呢!我首先改变了态度,我也道歉得够了!……因此,是他在惹恼我!”
她心里窝着火,两只手使劲挠着发痒的大腿。她打定了主意。
“呸!滚他的!他做了王八,这可不是我的错!”
她把全身都烤遍了,觉得暖烘烘的,然后钻进被窝,按铃叫佐爱把在厨房里等着的另一个男人带进来。
屋外,米法怒火满腔地走着。刚下过一阵暴雨,地面泥泞,他几乎滑倒。他下意识望望天空,煤烟色的云片在月亮前面奔驰。此时,奥斯曼大街行人寥寥。他沿着歌剧院的建筑工地,专拣阴暗处行走,嘴里嘀咕着不连贯的话。这婊 子撒谎,她捏造这套谎言实在愚蠢、残忍。他刚才应该把她的脑袋踩个稀巴烂的。总之,遭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再也不想见她碰她了,否则他便是一个十足的懦夫。他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啊!这裸 体的妖怪,蠢笨如鹅,烤得也像鹅。竟然诬蔑他四十年来所尊崇的一切!月亮穿出云层,皎洁的光芒倾泻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他害怕了,绝望地叫出声来,犹如陷入无垠的空虚里,彷徨惊恐。
“我的上帝!”他喃喃地说,“完了,一切都完了。”
大街上,迟归的行人脚步匆匆。他竭力要平静下来,这婊 子胡谄的事又萦绕在他发烫的脑子里。他想分析事情的真伪。伯爵夫人早上该从德?谢札尔夫人的城堡里回来,确实,她完全有可能在前一天夜里回到巴黎,在那个男人家里过夜。现在他记起他们在丰代特庄园居住时的一些细节了。一天傍晚,他偶然在树丛下撞见萨比娜,她惊惶得话也说不出来。那个男人当时也在场。既然如此,她为什么现在不能到他家里去呢?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完全属实,而且是顺理成章必然发生的事。当他在婊 子家里脱衣服之时,也正是他老婆在姘头的卧室里脱衣之时,没有比这更简单、更合乎逻辑的了。他一边推理,一边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可他感觉已陷入了不断扩大的肉欲的困扰里,而且蔓延到四周,征服了整个世界。一些热辣辣的画面追逐着他。裸 体的娜娜,突然使人想起裸 体的萨比娜。在这个幻象中,这两个女人同样荒淫无耻。他踉踉跄跄,差点被一辆出租马车撞倒。几个卖笑女子从咖啡馆里出来,浪笑着用臂肘碰他。他的泪水忍不住又哗哗地涌了出来。他不愿被人看见,便钻进一条没有灯光的罗西尼街,在四周无人的街上,沿着沉睡的房子,孩子般地哭过去。
“完了,”他声音喑哑,“什么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哭得太伤心了,只好靠在一扇门上,把脸埋在被泪水沾湿的手中。一阵脚步声吓得他赶快走开,他又羞愧又害怕,见人便躲,就像个夜游人,不安地晃荡。碰到人时,他便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唯恐人家看出他抽搐的肩膀而猜测他的家丑。他从船舱街走至蒙马特尔郊区街,街上的亮光使他吃了一惊,又踅了回来。就这样,他在这一带居民区,专挑黑暗的角落,走了将近一个钟头。他心里有个目的地,他下意识地在复杂迂回的路上耐心地走着。最后,他来到一条街的拐角,抬起头来,他到了。这儿就是泰布街与普罗旺斯街交接的角落。他本来五分钟便能走到的,但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心痛万分,竟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到。他记起上个月的一个早晨,他曾来过这儿,他上楼到福什里家,感谢他为杜伊勒利宫的舞会写了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伯爵的名字。福什里住在底层和二楼之间的夹层。有几扇方形小窗,被一家店的大招牌半掩着。左边的最后一扇窗,窗帘没有遮严,一道强光射了出来,只看见半边窗户。他定睛盯住这束光线,静观它的动向。
月亮已沉入漆黑的天空里,外边下着冰冷的细雨,圣三会教堂的钟已敲了两点。普罗旺斯街和泰布街明亮的煤气灯淹没在远远的黄色雾气中。米法呆立不动。那就是福什里房间,米法记得房间里挂着土耳其红棉布帷幔,靠里放一张路易十三时代的床。台灯大概在壁炉上面靠右边。他们现在肯定上了床,因为窗前不见人影。灯光如守夜灯静止不动。他凝视着那灯光,心里却在打主意:他去按门铃,不管看门人的叫喊,他要一直冲上楼去,用肩膀撞开门,向床上搂抱着的两个人扑过去,当场把他们抓住。他忽然想起自己没有携带武器,怔了一下,然后,他决定用手掐死他们。他仔细考虑了他的计划,觉得还是等一等,看看有什么证据,有什么迹象,掌握了真凭实据再动手。这时,如果有个女人的身影出现,他便马上按铃。可是,如果弄错了呢,他的心凉了。他怎么办呢?他又迟疑起来。他的妻子不可能在这个男人的房里,这想法太可怕了。他仍然呆立不动,等了这么久,视线有点迷茫,躯体渐渐麻木,浑身疲惫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