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
从烛台上窜起的袅袅热焰,从传递着的菜盘里升腾的蒸汽,在屋内弥漫开来,三十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侍应们往来奔走,应接不暇,滴得地毯上尽是菜汁、油渍,然而这顿夜餐吃得并不热闹。女人们小口小口地呷酒,各人碟里的肉剩下一半。只有塔唐?内内例外,狼吞虎咽地全吃光了。在夜深时分,胃的功能被打乱,胃口自然不佳。娜娜身边的那位老先生,什么菜都不吃,只喝了一点肉汤;他默默地对着面前的空碟子,向四周扫了一眼。有人抑制了几个呵欠,有人合上眼皮,脸色发白。用旺德尔夫的话说,这种宴会总是累垮人的,要吃得开心,就不能这么正儿八经的。如果认真讲究礼节,讲派头,那还不如赴上流社会的宴会,那里反而觉得不会这么乏味呢。如果不是波尔德那夫大声嚷嚷,骂骂咧咧的,大家恐怕都睡着了。这个家伙,伸直伤腿,神气活像苏丹国王,由两旁的露茜和萝丝伺候吃喝。她们顾不上自己,一心一意地照料他,喂他吃东西,给他添菜斟酒,而他仍然怨这怨那。
“谁来给我切肉?……桌子离我几里远,我够不到呀。”
西蒙娜不时站起来,走到他的背后,给他切肉和面包。所有女人都关注他的吃喝,把侍者叫回来给他添上肉肴,把他的嘴巴填得满满的。西蒙娜替他揩嘴,萝丝和露茜替他换餐具,他觉得惬意了,终于露出高兴的神色,说:
“这就对了!姑娘……这是妇道人家的本分。”
客人们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便又聊起天来。吃完桔子冰糕,侍应又送上两道菜,一热一冷,热的是里脊炒菱白,冷的是冻汁珠鸡。娜娜看见客人们意兴阑珊的样子,很是生气,便声音琅琅地说:
“你们知道吗,苏格兰王子已命人订了一个包厢,准备参观博览会时观看《金发维纳斯》呢!”
波尔德那夫嚼着满嘴东西,说道:
“我很希望所有的王子都来看这个戏。”
“星期天波斯国王要来呢。”露茜说。
于是萝丝谈起国王的钻石。国王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上面缀满了宝石,熠熠生辉,璀灿夺目。这些脸色苍白的女人,眼里闪着贪婪的光,伸长了脖子,纷纷列举其他将要来访的国王和皇帝。她们梦想着被这些帝王突然相中,付给她一大笔度夜钱。
卡萝莉娜侧过身子问旺德夫尔:
“告诉我,亲爱的,俄罗斯皇帝有多大年纪了?”
“哎,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伯爵笑答,“告诉你,你可别胡来。”
娜娜假装受到冒犯。这话似乎太刺人了。有人低声抗议。布朗斯详细地叙述意大利国王。她在米兰与他有一面之缘;他长得一点也不英俊,可他有的是女人。福什里说意大利国王不能前来,布朗斯十分扫兴。露易丝和列亚对奥地利皇帝则情有独钟。突然小玛丽娅冒出一句话:
“普鲁士国王像一根老干柴!……去年我在巴登,总见他和德?俾斯麦伯爵在一起。”
“哎!俾斯麦,”西蒙娜打断她的话,“我认识他……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昨天我也是这样说的,”旺德夫尔叫起来,“但是没有人相信我的话。”
像在萨比娜伯爵夫人家里一样,大家又谈了俾斯麦好一会儿。旺德夫尔依然旧调重弹。此刻,人们恍如置身米法家的客厅,只是女客们不是昨日的那一批。话题又转到音乐上去。然后,富卡蒙随口提起整个巴黎都在议论的那个姑娘出家的事。娜娜很感兴趣,非要了解这个德?富日莱小姐的详细情况不可。唉!可怜的小姑娘,就这样子被活活地埋葬了!但如果是神召,又能怎样呢?女人们都动了恻隐之心。乔治却因再次听见这故事而很不耐烦,于是向达格内打听娜娜的私生活。这时,大家的话题很自然又扯到俾斯麦伯爵。塔唐?内内凑到拉博德特的耳畔,问他俾斯麦是谁,她怎么没听见过。拉博德特冷淡地给她讲了有关俾斯麦的耸人听闻的故事:此人专吃生肉。他在自己的巢穴附近见到女人时,就把她背回去,所以他四十岁时,便生养了三十二个孩子。
“四十岁就生也三十二个孩子!”塔唐信以为真,惊呼道,“他的样子该不止四十岁吧?”
众人哄然大笑,她才知道人家在捉弄她。
“你们真混!我怎么知道你们是闹着玩的?”
嘉嘉却在琢磨博览会的事,像在座的妇女的心思一样,她跃跃欲试。旺季来了,外省人和外国人都将蜂踊而至巴黎。博览会之后,如果事情顺当,她也许拥有足够的资本退隐到儒维希那儿去,把她盼望已久的一幢小楼买到手。
“我能怎么样呢?”她对埃克托尔说,“一无所有……要是还有人看上我就好啦!”
嘉嘉变得柔和起来,因为她感到小伙子的膝盖正压在她的膝盖上。他的脸涨红了。她呢,嗲声嗲气地一边说话,一边瞟了他一眼。心里在掂量他的份量,他是个普通小人物,但她也不能太挑剔了。于是埃克托尔拿到了她的地址。
“你瞧,”旺德夫尔悄声对克拉莉丝说道,“嘉嘉正在抢夺你的埃克托尔呢。”
“我才不希罕他呢!”克拉莉丝说,“这小子很蠢……我已经有三回把他轰出门去了。你知道的,我嘛,看见后生家迷恋老太婆,身上就会起鸡皮疙瘩,恶心!”
她停了下来,悄悄地指了指布朗斯。夜宴开始,布朗斯就侧着身子,故意挺起胸脯,显露双肩给那个与她相隔三个座位的老先生看。
“亲爱的,她也不要你了。”克拉莉丝说。
旺德夫尔淡然一笑,作了个手势,表示他不在乎。当然,他不会阻止可怜的布朗斯的好事。他更感兴趣的是斯特涅在全桌人面前露出的丑相。大家都知道这个银行家的风流轶事。这个可怕的德国犹太人,在生意场上得心应手呼风唤雨,双手创造了数百万资财,但一旦爱上一个女人,他便变得愚不可及;而且什么女人他都要。在戏台上亮过相的女人,他更是非弄到手不可,不惜任何代价购得。他对女人的狂热嗜好使他两度破产。正如旺德夫尔说的,青楼女子洗劫他的钱箱是替道德报仇。他在朗德盐场做成一宗大买卖,恢复了他在交易所的权威。六个星期来,米侬夫妇也在紧紧咬住盐场不放。不过,许多人私下里打赌说,吞下这块肥肉的不会是米侬夫妇,娜娜已经张开她雪白的牙齿了。这回斯特涅又一次掉到陷阱里去了。只要靠近娜娜,他便神魂失据,茶饭无心。只要娜娜开个价,他没有不应承的。但她偏不着急,逗着他玩,不断地把笑声送进他毛茸茸的耳朵里,看着他肥厚的脸在微微地痉挛而大为开心,如果米法伯爵这个吝啬鬼像约瑟夫那样坚决不受诱惑,那时再来拴住这个银行家,也还一点都不迟呢。
“你要列奥维尔酒还是要尚伯坦酒?”一个侍应把头伸进娜娜和斯特涅中间,小声地问,而这时他正在跟娜娜说悄悄话。
“嗯?什么?”斯特涅蒙了,吃吃地说,“随便什么都行,我无所谓。”
旺德夫尔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露茜,这女人一旦被人挑唆,舌头便刻毒异常,心肠也狠。米侬今晚的行为惹恼了她。
“你知道吗,是他拉的纤,牵的线。”她对旺德夫尔说,“他又想故伎重演,把以前对小容基耍的伎俩再来一次……你还记得吧,容基就是嫖萝丝的客人,又看上了牛高马大的洛尔……米侬帮洛尔勾上了容基,然后又哄着容基回到萝丝的怀抱,像是夫妻串谋的把戏……可是,这一回,这一招可不灵喽。娜娜才不肯交还人家借给她的男人呢。”
“米侬这是怎么啦?这么死盯着他的老婆?”旺德夫尔问。
他俯过身去细瞧,发现萝丝对福什里卖弄风骚,他顿时明白他的邻座露茜何以怒气冲冲了。他笑着又说:
“见鬼!你吃醋啦?”
“吃醋!”露茜怒不可遏,说,“好呀,如果她想勾搭福什里,我情愿让给她。他值几个子儿……每星期一束花,还不一定有……你看,亲爱的,这些戏子全是一路货。我知道,福什里为娜娜写了一篇文章,萝丝气得哭了一场。你明白吧,她也想要一篇文章,她要拿身子去换哩……我马上就把福什里轰出大门,不信你等着瞧好了!”
她住了口,对身后提着两瓶酒的侍应说:
“我要列奥维尔酒。”
然后,她压低声音又说:
“我不想大吵大闹,我不是这号人……可是这婊子太自负了。我要是她的丈夫,非狠揍她一顿不可……哼!她不会捞到好处的。她不了解我的福什里,这家伙更卑鄙,他靠着与女人姘居往上爬……都不是什么好货!”
旺德夫尔再三劝慰她,波尔德那夫因为萝丝和露茜没有理会他又发起火来,大声嚷叫,说她们想让爸爸饿死渴死。他这一咋呼反倒活跃了晚会的气氛。夜餐再拖延下去,谁也不再吃喝了;碟子里的意大利式牛肝菌和蓬巴杜脆皮馅饼算是浪费了。上肉汤的时候,客人已经开始喝香槟酒了,酒意满脸,人们逐渐兴奋,有点失态了。女人们双臂支颐,趴在桌上,对着狼藉的杯盘,男人们拉后椅子以求宽松一些。男人黑色的礼服和女人淡色的短上衣夹杂在一起;女人斜倚半露的、光滑如缎的香肩。太热了,桌上烛光愈加昏黄、黯淡,不时有蜜黄色的秀项低垂,头发便像雨丝般披了下来,云鬓上的钻石发扣光芒四射,辉映着高耸的发髻。席间衣香鬓影,打情骂俏,戏谑嘻笑,秋波荡漾,皓齿闪耀,透明的香槟酒杯映出摇曳的烛光。有人扯高嗓门开玩笑,得意处指手划脚,话题杂乱,答非所问。客厅这厢的人呼叫另一厢的人,而噪音最大的却是侍应,他们把这儿认作饭馆的走廊,挤来挤去,一面送上冰淇淋和甜食,一面拖长腔调吆喝菜名。
“孩子们,”波尔德那夫喊道,“你们可别忘了明天还要演出……当心,香槟酒别喝过量了!”
“我呀,”富卡蒙说道,“五大洲四大洋什么千奇百怪的酒我都喝过……嗨!有的酒极名贵,有的烈酒能烧死一个结实汉子!嘿!我喝不醉,一点事也没有,我试过,就是醉不了。”
他脸色透青,神色沉静,冷冷地仰靠在椅背上,不停地喝酒。
“不管怎样,”路易丝咕哝道,“别喝了,你已经喝得够多了……如果后半夜还要我照顾你,那才可笑呢。”
露茜的两颊醉得酡红,像肺病患者;萝丝眼眶湿润,水汪汪的更觉妩媚;塔唐吃得太多而迷迷糊糊,自个儿笑话着自己的愚蠢;其余几个,如布郎斯,卡萝莉娜,西蒙娜,玛丽娅,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争着讲述自己的事儿。与马车夫吵架,去乡下野餐的计划,情朗被抢又迷途知返等等错综复杂的故事。乔治身边的一个后生,意图抱吻列亚,挨了她一记耳光,并怒斥道:“你想干什么?放开我!乔治喝得酩酊大醉,痴痴地望着娜娜,他激动兴奋,正犹疑着要不要把心中翻滚着的念头付诸行动,这念头便是钻到桌子下面,爬过去,像只小狗似的,蹲在娜娜的脚边。谁也看不见他,他会乖乖地蹲伏不动的。列亚央求达格内制止那个后生,达格内命令那个后生放尊重点,乔治听了顿时伤感起来,以为达格内指桑骂槐,叱责的是他,觉得自己又蠢又可悲,真不知如何自处了。达格内却跟他开起玩笑来,迫他灌了一大杯水,还问他,既然三杯香槟酒就能使他醉倒在地,那么,如果他单独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又该怎么办呢?
“喂,听着,”富卡蒙又说,“在哈瓦那,当地有一种用野生浆果酿的酒,喝了它就像吞了火似的……可是有一晚我喝了一升多,啥事也没有……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有一次,在科罗曼德尔海岸,土人给我们喝了不知是什么酒,大概是胡椒搀和劣质烧酒吧,我喝了也没事,我是喝不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