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
有一阵子,坐在他对面的埃克托尔的脸孔令他不快,他冷笑几声,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嘲讽埃克托尔。后者已是醉得昏天黑地,坐立不安。他紧靠着嘉嘉,忽然疑心人家拿走了他的手帕,执意要找回来不可,他询问邻座,弯下腰在桌底下和客人们脚边乱找,嘉嘉再三劝他不听。
“我真混,”他喃喃道,“手帕的角上绣了我的姓名缩写字母,爵号标志……丢了可就惹麻烦了。”
“喂,法拉莫瓦萨先生,拉马法瓦兹先生……”富卡蒙大声叫道,他觉得把埃克托尔的姓氏乱拚一通挺开心的。
埃克托尔发火了。他结结巴巴地摆起他的祖先来,声称要用水壶砸烂他的脑袋。旺德夫尔只好出面干涉,他劝埃克托尔,说富卡蒙一向喜欢逗乐子。这时,大家果然都在笑,怒容满脸的埃克托尔又乖乖地坐下来,他表哥命他吃点东西,他像个听话的小孩似的吃了几口。嘉嘉又把他搂在怀里,只是仍不时用阴郁不安的目光扫视着客人,一直不忘找他的手帕。
这时,富卡蒙有意卖弄风趣,又去攻击远在桌子那一端的拉博德特。露易丝竭力制止他,叫他住嘴,她说他每次戏弄别人,到头来倒霉的却是她。可他又得意洋洋地出了新招,戏称拉博德特为“太太”,而且一直重复地叫,十分开心。而后者却很能克制,每次听见都耸耸肩,说:
“闭上你的嘴,亲爱的,你太无聊了。”
但富卡蒙仍不罢休,甚至莫名其妙地骂拉博德特,后者不再理他,却对旺德夫夫说道:
“先生,叫你的朋友闭嘴……我可不愿意发火。”
富卡蒙曾与人斗殴过两次,但人们仍对他相当客气,并受到欢迎。可是,现在大家都群起而攻之了,而且说他的不是。另一方面,也被他逗笑了。不过诙谐归诙谐,可不能破坏今晚雅兴呀。旺德夫尔清秀的脸上刹时铁青,命令富卡蒙不准以女人的称呼侮辱拉博德特。其他几个男人,米侬,斯特涅,波尔德那夫,也都齐声呼喝,把富卡蒙的声音压了下去。唯有娜娜旁边那位被人遗忘了的老先生,不动声色,保留着傲岸的神情和疲乏的微笑,黯淡的目光睨视着这混乱的残局。
“我的小猫咪,我们就在这儿喝咖啡,行不?”波尔德那夫说,“这儿很舒服。”
娜娜没有立即答话。从夜宴一开始,她就失去作为女主人角色的感觉,这帮人咋咋呼呼,使唤侍应,肆无忌惮的讲话,旁若无人,好像在饭馆里似的。她也晕头转向,忘了是在自己的家里,只顾得上照应胖子斯特涅,弄得他神魂颠倒,就差没有中风。这个丰满的金发女人,脸上挂着撩人的媚笑,听着胖子的表白,当他有所要求时,她推却了。她喝了香槟酒,双颊绯红,朱唇湿润,秋波盈盈。只要她的双肩撒娇地一耸,回眸时,脖子上丰腴的肉微微鼓起,银行家就抬高一次价钱。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耳旁缎子般柔滑娇嫩的皮肤,心痒难搔,差点没有发狂。有时,娜娜被人打扰,这才想起她的客人们,于是赶快装出亲切的神情,表示她懂得待客之道。晚宴快结束的时候,她已经沉醉了,香槟酒完全把她醉倒了。这使她十分恼火,心里忽然涌满了激怒:这些女人居然在她家里胡闹,简直是往她脸上抹黑!哼!她洞若观火!露茜眨着眼睛,怂恿富卡蒙攻击拉博德特,而萝丝、卡萝莉娜和其他女人则在挑逗这些先生们。屋内一片喧哗,听不见别人的说话。这算什么意思?岂不是说,在娜娜家里夜宴可以肆行无忌,任意妄为?好吧,有他们好瞧的。她虽然醉了,也还是她们当中最帅、最有风度的女人。
“我的小猫咪,”波尔德那夫又开腔了,“就在这儿喝咖啡吧……我喜欢这儿,我的腿脚也不方便。”
娜娜霍地站起来,在斯特涅和那位老先生的耳边说了使他们瞠目结舌的几句话:
“好极了,这回我可有了教训,算是领教了把一帮下流胚请到家里来的好处了。”
接着,她指着客厅的门,高声说道:
“你们如果需要喝咖啡,里面有的是。”
大家离开餐桌,涌向饭厅,并没留意她在生气。一会儿功夫,客厅里只剩下波尔德那夫,他扶着墙,小心翼翼的往前挪步,一面咒骂那些该死的女人,肚子填饱了,就撇下爸爸不管了。侍应总管大声吩咐手下撤去餐具,侍应们急匆匆地忙着收拾残席,彼此挤撞,动作迅捷一转眼间,把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撤去,就像舞台上美幻的布景,舞台主任一声哨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这些客人喝完咖啡还要回到这儿来的。
“见鬼!这儿有点冷呢。”嘉嘉走进餐厅,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餐厅的窗户敞开,两盏灯照亮了桌子,上面摆着咖啡和酒。没有椅子,大家站着喝咖啡。侍应们在隔壁的喧哗声更响了。娜娜不见了,可谁也不注意她是否在场。她不在,大家自会照应自己,小茶匙不够,他们便在食橱的抽屉里找。三三两两的自行组合,互相注视,会心地微笑,讲几句意义深长的富于概括性的话。
“奥古斯特,”萝丝对丈夫米侬说,“福什里先生要来我们家吃饭,是吗?”
米侬正在摆弄他的表链,听了这话,狠狠地瞪了福什里足有一秒钟。萝丝疯了不成?作为一个称职的管帐人,他要禁止她的无谓挥霍。为了要记者写一篇文章,这次就算了,可是下不为例,得马上关紧大门。不过,他深知老婆的坏脾气,偶尔要迁就一二,顺顺她的意。于是他装出一副随和的样子,答道:
“当然,我很高兴……那就明天来吧,福什里先生。”
正在和斯特涅与布朗斯聊天的露茜听到了米侬的邀请,便故意提高了声音,对斯特涅说:
“她们全都疯了,其中有一个甚至想偷我的狗……你说,亲爱的,你不要她,难道也是我的错?”
萝丝回过头来,她轻轻地啜着咖啡,脸色惨白地盯着斯特涅,被抛弃的满腔怒火,此刻全凝聚在她的双眸里,她比米侬看得更清楚,企图重演对付容基的故伎是枉费心机的,这类把戏不会一再得逞。活该!她将得到福什里,夜宴一开始,她便已看上他了。如果米侬不高兴,也算给他一个教训。
“你不是要打架吧?”旺德夫尔走过来,对露茜说。
“不会,你别害怕。不过,她最好放老实点,否则有她好看的。”
然后,她刁蛮地做了个手势,又叫着福什里道:
“我的宝贝,我家里还有你的拖鞋,我明天叫人送到你的门房那儿去。”
他想开开玩笑,她却一脸王后似的傲气,扭转身子走开了。克拉莉斯背靠着墙,悠然地喝一杯樱桃酒。见此情景,耸了耸肩。瞧,又为了一个男人闹出纠纷来了!两个女人同时和同一个情郎碰在一起,最要紧的不就是把他夺过来吗?这是必然的。以她本人来说吧,如果她愿意,她会为了埃克托尔把嘉嘉的眼珠挖出来的。不过,呸!她可不希罕。此时,正好埃克托尔从她身旁走过,她只对他说道:
“听着,你爱的是早熟的女人!她还没熟呢,你要的该是熟得霉烂的滥污货!”
埃克托尔显得很恼火,他依然焦灼不安……见克拉莉丝嘲笑他,就对她起了疑心。
“别闹了,”他喃喃地说,“你拿了我的手帕,好了,还给我吧。”
“为了他的那手帕,把我们烦得够了!”她嚷道,“蠢东西,我拿你的手帕干什么?”
“哼!”他的疑心未消,“寄到我家里去,败坏我的名声呗!”
富卡蒙正大口大口地喝酒,看着混在女人堆里喝咖啡的拉博德特,发出冷笑,嘴里胡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他是马贩子生的,另外有人说他是伯爵夫人的私生子;没有任何收入,口袋里只有二十五个路易,婊子们的奴才,这小子从来不睡觉。
“从不睡觉!从不睡觉!”他说了又说,越说越来气,“不行,我非要刮他耳光不可。”他用指甲敲打牙齿,敲得格格直响。就在他向拉博德特走过去的时候,他脸如死灰,突然像块大石似的栽倒在食橱前边。他烂醉如泥,瘫倒在地。露易丝大为光火,她早就提醒过他,喝多了会出问题的;这下子,她下半夜就得照顾他了。嘉嘉一边安慰她,一面用经验丰富的女人的目光审视这军官,然后说:“没关系,这位先生将酣睡十二到十五个小时,不会出事的。”于是有人把他抬走了。
“咦!娜娜上哪儿去啦?”旺德夫尔问。
真的,她离开餐桌后就踪影全无了。大家这才想起她,都喊叫她。斯特涅为她感到不安,问旺德夫尔,那位老先生去哪儿了?他也不见了。伯爵安慰他,他刚刚送老先生离开这儿的。老先生是外国人,就不必说出他的姓氏啦,他很有钱,愿意负担今晚的一切费用。后来,娜娜又被众人忘掉了。旺德夫尔突然看见达格内从一扇门里探出头来,向他招手。后者走进娜娜的卧室,看见女主人僵直地坐在那里,嘴唇发白。达格内与乔治站在一旁,沮丧地望着她。
“你怎么啦?”他惊异地问。
她不答,连头也不回,他又问了一遍。
“我怎么啦?”她终于嚷道,“大家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不高兴!”
她把涌到嘴边的话都倒了出来。是的,是的,她不是傻瓜,她看得清清楚楚。晚宴中,大伙儿都轻慢地,讲了那么多下流话,这是蔑视她。这帮臭娘们,哪配和她比高低!总是这样,她越是卖力气,越是招人毁谤!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没把这帮下流东西撵出去。她气堵咽喉,泣不成声了。
“你看,姑娘,你醉了,”旺德夫尔说,他用亲昵的语气劝慰她,“你要理智些啊!”
不,她拒绝他的劝慰,她就要待在房间里。
“也许我是醉了,但我要求人家尊重我。”
达格内与乔治花了一刻钟,恳求她回到饭厅去,她硬是不从。客人爱干什么尽管干什么好了,她太瞧不起他们了,不愿意和他们厮混在一起。她绝不!绝不!即使把她碎尸万段,她也要待在这儿。
“我早该想到的,”她又说,“准是那该死的萝丝捣鬼,难怪我今晚企盼的那个正经女人没有来,必定是萝丝不让她来。”
“正经女人”指的是罗贝尔太太。旺德夫尔即以名誉向她担保,是罗贝尔夫人自己不肯来的。他听着她说的话,一面正色地争论。他早已见惯了这类场面,知道如何对付处在这种状态下的女人。可当他试图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时,她挣扎着,怒气更大了。她怎么也不相信米法伯爵不来并非福什里从中作梗。这个福什里真是一条毒蛇,一只醋缸,会算计女人,破坏她的幸福。因为她明明知道,伯爵已经看中她,她本来可以得到他的。
“他吗,亲爱的,你就断了这条心吧!”旺德夫尔不禁失笑,叫道。
“为什么?”她很认真地向,酒也有点醒了。
“因为他已经落到神父手里了。他今天用指尖碰你一下,明天就要到神父那儿忏悔了……听我的忠告吧,不要放走了另一个。”
她不再言语了,沉思有顷,然后站起来,揩擦流过泪的眼睛。然而,当大家想把她领去饭厅时,她仍气愤地表示拒绝。旺德夫尔也不去勉强她,微笑着离开卧室。他才走开,娜娜一冲动,扑进达格内怀抱,不停地说:
“啊!我的咪咪,世上只有你……我爱你,真的,我非常爱你!……如果我们能永远生活在一起,那就太好了。我的天!女人多么不幸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