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
娜娜挽起斯特涅的胳膊,似乎没注意那个老者伸出胳膊的动作,后者只好独自一人随在后面进去。队伍次序事先没有安排,男女来宾乱哄哄地涌进餐厅,对这种不拘礼节的现象还开着市俗的玩笑。大客厅的家具已全部撤走,从屋子的这一头到另一头,摆了一张长桌子,桌子还嫌不够长,刀叉都紧挨在一起了。桌子上有四个枝形大烛台,每台十支蜡烛,照得餐具闪闪发亮。其中一副烛台还镀了金,两边饰有花束。这些奢华都是饭店式的派头,碗碟上有一道烫金细线做点缀,而没有设宴主人姓氏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银餐具因洗涤过多而黯然无光;水晶玻璃器皿也是市面上容易配齐的货色,就如一个暴发户摆酒庆祝乔迁之喜,而又诸事尚未备妥。客厅里缺一盏枝形大吊灯;烛台上的蜡烛太长,灯花没有分好,火光淡黄,照着盛着水果、蛋糕和果酱的高脚盘、平底盆和缸子。
“请坐,”娜娜说,“大家随意就座……这样更有趣些。”
她站在桌子正中,她把斯特涅让到她的左边,众人陌生的老先生在她的右边。客人们刚坐下,就听见小客厅有人骂娘。原来是被人遗忘了的波尔德那夫,他正使劲挣扎着要站起来,一边骂,一边叫唤西蒙娜:“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居然跟着大家一起溜了。”女人们满怀怜悯的跑过去。由卡罗莉娜、克拉莉斯、塔唐?内内、玛丽娅?布隆搀扶着走进来。为了安顿他,大家又折腾了一番。
“让他面对娜娜,坐在桌子中央!”有人喊,“波尔德那夫坐中央!由他主持晚会!”
女人们把他搀到餐桌中央坐下,另找一张椅子给他搁腿,两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腿平放在椅子上面。这不打紧,他可以侧着身子吃的。
“他妈的,”他呐呐地抱怨,“到底是不灵便!……哎,我的小猫咪们,爸爸靠你们照管喽。”
他的右边是萝丝?米侬,左边是露茜?斯特华,她们答应照料他。现在大家都坐好了。旺德夫尔坐在露茜与克拉莉斯之间;福什里坐在萝丝?米侬和卡萝莉娜?埃凯之间。桌子的另一边,埃克托尔赶忙坐到嘉嘉身边,不理会对面克拉莉斯的招呼;米侬紧跟着斯特涅,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布朗斯,他的左边是塔唐?内内,再过去就是拉博德特。最后坐在长桌两端的是西蒙娜、莱娅、玛丽娅等青年男女。达格内和乔治也在其中,两人越来越亲热,笑着注视着娜娜。
还有两个人没有位子可坐,男人们开玩笑说,可以让他坐在膝盖上。克拉莉斯的臂肘被挤得动弹不得,便对旺德夫尔说,只好靠他喂了。而那个波尔德那夫呢,不但用了两张椅子,还占了不少地方!大家又作了一番努力,终于坐下来了。不过,正如米侬叫嚷的,他们活像一桶装得满满的鲱鱼。
“伯爵夫人芦笋酱,德斯里那克清炖肉汤。”侍者托着盛满肴馔的盆子,在客人背后来回走着,嘴里轻轻报着菜名。
外面响起一阵喧哗,是抗议和愤怒的吵叫声。门一下子开了。闯入三个迟到者,一个女的,两个男的。啦!不行,这几个人实在太多了,娜娜坐着不动,眯着眼辨认来者,看是否认识的人。女的是路易斯?德奥莱娜。两个男的却是从未见过。
“亲爱的娜娜,”旺德夫尔说,“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海军军官,德?富卡蒙先生,是我邀请来的。”
富卡蒙落落大方地欠一欠身,加上一句:
“我又冒昧地带来一个朋友。”
“噢,很好,很好,”娜娜说,“请坐……嗳,克拉莉斯,请往后挪一下。你们那儿太宽了……对啦,只要挤一挤,总能腾出地方来……”
大家再挤紧一些,富卡蒙和路易斯在桌边的小角落勉强坐下,可他的朋友却远离刀叉,只有从人缝里伸出手去才能取到食物。侍者撤去汤盆,送上小兔肉灌肠烧块菰、巴马奶酪拌通心粉。波尔德那夫一句话惹恼了所有的客人,他说他曾打算带普律里埃尔,方堂和老博斯克来这儿。娜娜板起脸孔,冷冷地说,她会“好好地”接待他们的。如果她想邀请她的同事,她自家会去请的。不请哗众取宠的人来。老博斯克总是喝得迷迷糊糊的;普律里埃尔太自负,至于方堂,待人接物让别人受不了,一开口就呱啦呱啦的,专讲蠢话。再说,你们也知道,这一类脚色和这些先生们在一起总是不合适的。
“对,对,一点不错。”米侬说。
这些先生们围桌而坐,穿着礼服,打着白领带,衣冠楚楚,举止得体。他们脸色青白,疲乏更添几分优雅。老先生动作稳重,笑容含蓄,仿佛在主持外交官会议,旺德夫尔像在米法夫人府中一样,对身旁的女客彬彬有礼。这天上午,娜娜还对姑妈说,男客们是再难找到更好的人了。全都是宝贵中人,总之,是些豪客,了不起的人物。至于女客们,也都是令人赞羡的。像布朗斯,列娅,路易斯几个,是穿礼服来的;只有嘉嘉穿着袒胸低领的衣服。而且胸背露得多了一点,以她的年纪,本应一点不露才好。现在,大家都坐定了,笑声和戏谑声渐渐低了下来。乔治觉得他在奥尔良的小市民家里,参加过的几次晚宴,要比这里的开心得多。在这里,大家几乎都不交谈,男人们互不认识,只是互相打量,妇女们也安安静静的,这是乔治最为惊讶的情景,他原以为他们一见面便热烈拥抱的!他觉得他们是在假装正经!
下一道菜上来,是香波尔式莱茵河鲤鱼、英国式狍子脊肉。这时,布朗斯大声说:
“露茜,亲爱的,星期天我遇见你的奥里维了……他长得真高哟!”
“那还用说,他十八岁了呢,”露茜答道,“我可不能不认老啦……昨天他回学校去了。”
她儿子奥里维是海军学校的学生,她每次提起他都感到自豪。于是大家都谈起孩子来了。女人们都动了感情。娜娜道出内心的极大快乐:她的娃娃小路易,现在由她的姑妈照顾,每天上午十一时许,姑妈带他来见面;她把他抱到床上,让他和卷毛狗“吕吕”一起玩。看到他和小狗钻到被子里面的样子,她都快笑死了。她没想到小路易现在变得这样调皮了。
“嗨!昨天,我也整整乐了一日!”轮到萝丝?米侬说了,“你们想象一下,我到寄宿学校接夏尔和亨利,他们缠着要我答应晚上带他们去看戏……得到许可便高兴得跳起来,拍着小手欢呼:‘我们去看妈妈演出喽!我们去看妈妈演出喽!’哈,那股高兴劲儿就甭提了!”
米侬得意地笑了,父爱的温情使他的眼睛湿润了。
“看戏的时候,”他接过去说,“他们可有意思了,像大人似的严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萝丝,像要用眼睛把她吞下去,还问我,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子光着大腿……”
全桌人都笑起来。米侬的脸上,发出做父亲的骄傲自豪的光辉。他疼爱孩子,心里只想着如何似忠诚的老管家那样,精密严格地管理萝丝在戏院和别的地方挣来的钱财,并使之增大。娶她的时候,他在一家咖啡馆当乐队指挥,萝丝在那里唱歌,他们热烈相爱。今天,他们成了好朋友。两人作出这样的安排:她尽其所能,充分发挥她的才华和美貌的作用,而他呢,放弃了小提琴,专心一意协助妻子,获得演员和女人两方面的成功。没有比这更实际、更协调的家庭了。
“大儿子几岁了?”旺德夫尔问。
“亨利九岁,”米侬答道,“嗨!他长得可结实哩!”
接着,他跟斯特涅开起玩笑来,因为他不喜欢孩子,他不着痕迹地对斯特涅说,如果他做了爸爸,他就不会这样愚蠢地糟蹋他的财产了。他一面说,一面越过布朗斯的肩膀窥伺银行家,看他与娜娜的动静。却瞥见萝丝和福什里十分亲密地谈话,他不由得着恼了,萝丝该不至于花费时间干这种傻事吧。她若果真如此,他会出面干预的。他伸出戴着钻戒的漂亮的手,吃了一块狍肉。
关于孩子的话题还在继续。埃克托尔因为坐在嘉嘉旁边而心神不安。他问起她的女儿,说他在游艺剧院曾有幸见过她们母女。莉莉身体挺好,但她还是个大孩子呢!莉莉满十九岁了,他很为惊异,觉得嘉嘉更可敬了。他问她为什么不带莉莉一起来。
“啊!不,不,绝对不行!她死活要离开寄宿学校,出来还不到三个月……我本想立即把她嫁出去……但她太爱我了,我只好领她回家。唉,这完全违反我的意愿。”
谈到女儿的归宿时,她不断地眨着眼睛,蓝色的眼皮和焦黄的睫毛也不断闪扑。她到这把年纪了,还要继续接客,甚至供可以做她的孙子的男人取乐。这样看来,结一门好亲事比干甚么都牢靠。她说着,把扑了粉的宽大肥厚的肩膀朝埃克托尔的身子斜靠过去。后者不禁满脸绯红。
“你知道吗?”她低声说,“如果她要走这一条道,那可不是我的错……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古怪!”
餐桌四周骚动起来,侍应忙得不可开交。汤菜上完,正菜端了上来;那是元帅夫人鸡、酸辣汁鳎鱼脊、肥鹅肝片。侍应总管开头只吩咐侍者给客人倒的都是默尔索酒,现在才捧出尚伯坦红葡萄酒和列奥维尔酒。在撤换酒肴餐具的轻微的碰击声中,乔治越来越感到惊讶,他问达格内,这些女人是不是都有了孩子。达格内觉得他提的问题可笑,便详细告诉他她们的情况。露茜?斯特华的父亲是英裔加油工人,在火车站北站打工。她今年三十九岁。长着一副马脸,可人挺可爱,患有肺结核,却总是死不了。在这群女人中数她最出色,接待过三个亲王和一个公爵。卡萝莉娜?埃凯在波尔多出生,父亲是小职员,因女儿出卖肉体的丑行而活活气死。她很走运,母亲是很精明的妇人。最初还骂骂女儿,但经过一年的考虑,便与女儿言归于好,她指望女儿积攒一笔钱。女儿二十五岁,表情冷落冰霜,但长得标致,被公认为众花之魁,她的身价从不变动。
母亲办事很有条理,管账头头是道。她住在女儿楼的上两层的狭小住所里,管理家务,还在家里开设缝纫工场。至于布朗斯?德?西维里,真名叫维克琳娜?布杜,老家在亚眠附近的村庄,人长得漂亮,但愚蠢,爱讲大话。她自称是将军的孙女,不承认自己已经三十二岁,俄国人很喜欢她,因为她丰满。然后,达格内简单地说了其他几个女人的情况:克拉莉丝?贝努,被一位太太从海滨圣奥滨带到巴黎当女佣,可女主人的丈夫把她推进了妓院;西蒙娜?卡比罗斯是圣-安托纳郊区一个家具商的女儿,曾在一所大寄宿学校读书,预备毕业后当教师;玛丽娅?布隆,路易丝?维奥列娜,以及列亚?德?奥尔,全都是被逼流落巴黎街头当妓女的。塔唐?内内的身世更不用提了,她在赤贫的香槟省牧牛,直至二十岁。乔治一边听,一边瞧瞧被说及的那个女人。达格内在他耳边的粗俗而露骨的叙述,使他既骇异又兴奋。与此同时,侍应在他身后,正恭敬地,不厌其烦的报着送上来的菜名:
“无帅夫人鸡……酸辣汁鳎鱼脊……”
“亲爱的,”达格内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乔治,“别吃这鱼,夜间吃鱼没一点好处……喝列奥维尔酒吧,你会满意的,这酒的后劲没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