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带米兰达去的夜总会不错,音乐和舞蹈很容易让她隐藏对他的厌恶。但是说话时必须对着同伴的耳朵叫喊,所以,过了一会儿,她就推脱说肚子饿了,大卫推荐了一家印度餐厅。他们现在正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有酸乳酪、腌菜和油煎饼,她可以谈点自己真正想要谈论的话题。
“那么,戴夫,你不当游猎导游时,自己都在干吗呢?日平线旅行社说你有一段时间没和他们出去了。”
“哦,各种各样的事情。做进出口生意,主要是非洲艺术品。”
“真的吗?你有固定的女朋友吗?我这样问冒犯你了吗?”
“我们开始管彼此的闲事了,是吗?”他把一块油煎饼在酸乳酪里蘸了蘸,迅速放进嘴里,冷冷地盯着她。
“只是感兴趣。如果我遇上一个男人,通常想了解我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现在,她把太阳镜推到了头顶。太阳镜可能看上去很酷,但实际上她戴着太阳镜看东西很模糊。
“是的,我以前有个女朋友,不过,她死了。”
“啊?很抱歉。发生什么事了?”
“她自杀了。而我还因为被怀疑谋杀受到审判。”
千等万等,终于开始谈这件事了。米兰达咔嗒一声按下口袋里的按钮,启动了微型录音机,然后伸出右臂,放在桌子上正对着他,夹克右边袖子上缝着麦克风。大卫密切注视着她,也许不清楚她会不会起身离开。又或许——她对这个想法感到不寒而栗——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充满自豪。
“什么——你是说一场真实审判?”她装作万分惊讶地问,“有律师之类的人物?”
“是的,有律师之类的人物。你确定想听吗?你很清楚,我可能是个凶手。她甚至有点像你。”
不,别那样说,米兰达心想,我只是个来自美国的旅行记者。“快给我讲讲。”她心虚地说。他对着她咧嘴而笑,天哪,仿佛把自己想象成了汉尼拔·莱克特[1]。该死,这个卑鄙的家伙正乐在其中呢!
“你真想知道?”
“当然,如果这个故事够精彩的话。”
于是,他开始讲述,米兰达则继续演戏,希望磁带正在录音。她想,可以表现出震惊,甚至有点紧张、害怕——毕竟,哪个女孩不害怕被指控为凶手的人?他的话深深地印在她的记忆中。
“谢莉是个可爱的孩子,但是生活一团糟。她夜复一夜地告诉我——她爸爸有外遇,妈妈一直催着她让她像姐姐那样努力学习,上大学,参加考试——你知道,实际上那全都是垃圾。那些死了的诗人、小说家全在扯淡——我是说,谁真在乎这些呢?如果你想看书,就买一本,但是别写关于那本书的论文——这有什么意义?这就是她准备去肯尼亚的原因——远离这一切。”
这些半真半假的话比米兰达预料的还令人痛心。谢莉上学遇到了困难——可是米兰达认为,正是因为谢莉的聪明,而不是愚蠢,才导致了她的问题。米兰达勤奋、用功,很有条理,谢莉则刚好相反——急躁、混乱而且目无师长。她对老师没有礼貌,拒绝做家庭作业,不过通常是因为功课很无聊,对她来说太枯燥,难以让她聚精会神。当每个人都生她气的时候,她就会写一篇才气逼人的论文或报告扳回一局——她的文章如同五颜六色的彩虹,而其他人的则灰暗无光,根本吸引不了人。
是疾病让她变成了这样。米兰达现在明白了。但她得的是和威廉·布雷克[2]、西尔维娅·普拉特[3]以及温斯顿·丘吉尔一样的疾病。那不是这白痴所想的失败的借口,而是激发特殊才能的灵感。这也是她们的母亲在谢莉身上下很大功夫的原因——因为她确实相信她与众不同。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开始吃咖喱饭,大卫详细叙述了谢莉是如何崇拜他。“我打开了她的眼界,让她见识到从未想象过的东西。”他说,“这些东西确实吸引了她。我觉得我们当时很成功。”
米兰达哽咽了,她喝了杯水让喉咙清爽些。混蛋,她想。要是我在这里就好了,可以让她别听这种忽悠!
大卫讲述了谢莉死前一周的那次争吵,不过,让米兰达失望的是,这和他在法庭上说的一模一样。晚餐结束时,她并没有取得多大进展。
他邀请她跟他回公寓时,她必须再做一个决定。他的措词很巧妙。“我知道一个男人说这种话时,你会怎么想,但实际上,对我来说这点很重要。你知道,不是为了做爱,而是因为有人能再次信任我,不害怕我,像对待平常人那样对待我。喝杯咖啡,你就可以走了。”
这是她听过的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建议,正常情况下,她脑子里马上就会有十个警钟同时鸣响。可这不是正常情况。毕竟,她正在接近他,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任何收获。也许在公寓里,他会再讲述一些新的内容,提供她想要的证据。而那是谢莉的死亡之所,不管有没有她面前的这个蠢货,米兰达心里也想去看一看的。至少看一次。
于是,她决定冒这个险。毕竟,他只是个矬子——还没她丈夫一半的块头大。她想,必要时,她能够制住他。他们走了不远,就到了他的公寓,她爬上楼梯,走到门口,想起审判时听牧师说,发现这人弯腰趴在锁眼处听里面的动静。现在,那个牧师在楼上吗?如果她尖叫的话,他会听到吗?米兰达打了个哆嗦,跟着大卫进了公寓。
特里很久没有一心一意对待和他年纪相仿的女人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从第一次遇见萨拉·纽比,他就对她想入非非,想知道她会怎样接吻,怎样脱衣服……现在,似乎他很快就要找到答案了。晚上的时间在慢慢流逝,她在跳舞时离他很近,紧紧挽着他的手臂,仿佛他们才是一对,她又喝了两杯香槟……
过去的一年里,有好几次,他笨拙地想让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于是,在安排审判前的碰面时,他选择了酒吧的花园或河畔,而不是到她的事务所或他那破旧、拥挤的办公室,不过终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在这些场合,他们的谈话延伸到彼此的家庭环境或历史,他们是如何到达现阶段的生活。他先是上了大学,又到警察学院学习;她在十五岁时怀孕辍学,从贫民区一路奋斗过来。他们不仅成了同事,还成了朋友,彼此相处融洽,逐渐更加了解双方各自的生活。
但目前为止,他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相距甚远。她有自己珍爱的事业,支持她事业取得成功的丈夫,两个孩子,还有快乐的家庭。她热爱她的家庭,这和她最初住的地方对比鲜明——那是利兹郊区一个潮湿、毒品泛滥的贫民窟。她爬出了那个深渊,就不会想再掉下去了。
有时他欺骗自己,认为她也喜欢他,可是,他偶尔笨拙地想要调情时,却总是立即遭到当头棒喝。如果她心里有一丝与他私通的想法,也会被当作威胁而摈弃,这种事情会卷走她的婚姻、事业和名声这些支柱,正是它们,才让她安全逃离了以往那混乱的世界。
但是今晚,情况似乎有所不同。至少这一次,不是他在追求她,而是反过来了。她触摸着他的手臂,搂紧他慢慢移动着舞步,极具诱惑地抬头朝他微笑。这种反常使他不安。他知道她和丈夫吵架了,但不了解细节。她也不停地喝酒。香槟酒杯满了又空,她的脸蛋发红,精力充沛地拉着他和年轻客人排成一排,跳起狂热、喧闹的舞蹈,年长的客人或在一旁宽容地观看,或是找借口离开。
午夜来临,新郎新娘被吵吵嚷嚷地送入新房。乐队演奏起舒缓、浪漫的乐曲,萨拉把头靠在特里肩上,他们在地板上转圈。他低头靠近她,听她说话。
“你真是个好朋友。”她说,“我玩得很愉快。”
“我也是。”他微笑着,然后,心想也许她期望一个吻,便试着去亲她。她转过脸去,他的嘴唇擦过她的脸颊。
“别在这里,特里。大家都看着呢。”
乐队开始收拾,准备离场时,她领着他走了出去,来到河边的草地上。一位侍者在走来走去收拾玻璃杯,月光穿过云彩照在树梢上,草坪被露水沾湿了。她跌跌撞撞地紧抓着他,蹒跚而行,随后,俯下身子,去调整鞋带。
“该死!”她骂道,“看看这个!”她厌恶地举起晃来晃去要断掉的鞋跟。“想想这双鞋多少钱!”
“你可以拿去修好,对吗?”
“也许可以。可是现在……”她弯腰解开另一只鞋,赤脚站立,用一根手指拎着两只鞋子。她在湿润的草地上扭动着脚尖。“你瞧!重归自然。艾米丽会喜欢的!”
他们离开窗口。萨拉在草地上连蹦带跳地小跑着。突然,她围着他跑了三圈,仿佛他是一根五月柱。然后,她站在那里,喘着气,手臂慢慢地往上滑,搂住了他的脖子。
“过来,我高大的警察。”
她踮起脚尖,这次,他们接吻了。一开始,他们都试探着对方,她的嘴唇炙热,而他的却紧张而僵硬。搂着这个轻盈、纤弱,突然激情似火的裸足女子,他感到自己的鞋子和套装又大又笨拙。她后退了一步,接着,大笑起来。
“你不介意,对吗?”
他再次吻她作为回答,这次,吻的时间更长。音乐声逐渐消逝,侍者把酒杯放在托盘上的叮当声并没有打扰到他们,但是,当一群客人出来走向草坪时,他们只好分开了。她仍旧提着鞋,用一只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腰。
“看起来聚会结束了。”他说。“现在怎么办?回到现实生活?”
“如果你喜欢。或者……我们可以再喝一杯。在我的房间。”
“什么房间?”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她大笑起来,轻轻捏着他的胳膊,“我订了一间房,免得回家。我为什么不该这样呢?艾米丽在伦敦,鲍勃也外出开会了,而我喝得烂醉,不能开车。所以,在酒店过一晚。来吧,特里。为什么不呢?”
有时,晚上独自躺在床上,特里想象过这样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情从来没在现实中发生过。他忙于工作和孩子,多年来,他脑子里充满对妻子玛丽的回忆。可是,她死了,当他们再次在电梯里拥抱的时候,他坚定地告诉自己。过去很久了,再也不会回到今生今世。如果玛丽在注视着他们,她一定会理解,不会嫉妒他这样做——与他多年来仰慕、钦佩的女人做爱。一个成熟的职业女性选择了他,因为……好吧,就此打住,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因为她爱慕他,他想相信——因为自从遇见他,她便幻想过与她做爱的是他,而不是那个胡子拉碴的傻大个鲍勃。当然,鲍勃是这一切问题的原因。她是有夫之妇,她喝醉了,她在利用我报复她的丈夫。另外,她所有职场上的同事都看见我们在一起。如果我不光占了她的便宜,还损害了她的声誉怎么办?——她明天会感谢我吗?
尽管如此,他还是去了她的房间。这种诱惑太强烈了,毕竟,这是她的选择。他感到她的身体紧贴着他的,缎子长裙下的裸体驱散了他脑子里的所有想法。
进她房间后,她微笑着突然挣脱,打开小冰箱的门。“伏特加、威士忌、杜松子酒——全都1千英镑一瓶。你喜欢哪个?”
“你。”他微笑着说,“如果你是认真的话。”
“等一下。我们毕竟拥有整个夜晚。看起来我也许真的需要来点……”她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喝了起来,眼里的笑意逐渐消退了一些,仿佛对自己计划要做的事情感到有些害怕。“你不要来一杯吗?”
“不。别喝了。萨拉,过来。”
她大口喝下酒,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你知道,我需要勇气。”
“我从未想过你缺乏勇气。”他们在沙发上接吻,然后,不知怎地,她礼服的带子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露出了双乳。他把脸埋进她的胸口,亲吻着,爱抚着,她则像孩子一样,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当他摸索着寻找裙子后面的拉链时,她突然脱身走开。“对不起,我感觉不太……”
“怎么了?”
她磕磕绊绊地寻找着什么——洗手间。她筋疲力尽地跪倒在马桶前,马桶里回响着她干呕的声音。她跪下来缩成一团,礼服绕在腰间,头伸进马桶里。她继续呕吐的时候,他把一只手放在她赤裸的背上,另一只手轻轻抚开遮住她眼睛的头发。伏特加、数不清多少杯的香槟、红酒、婚宴上吃的食物,都流向了纳布恩的污水处理场。他感觉到手心下面她的背上直冒冷汗。
“哦,天哪。我……很抱歉。”
“不要紧。”
“确实抱歉。我感觉很糟。”她抬手去冲马桶,然后一头栽在旁边的瓷砖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上帝。真是一团糟。”
“你喝得太多了。别担心。这是常有的事。”
“对我来说不是。哦,天哪。”她急冲冲地伏向马桶,又是一阵呕吐。吐完后,她瘫倒在地,比刚才更加虚弱。他在脸盆旁找到一些湿纸巾,蹲在她的身旁,擦拭她的脸。她焦急地去拽她的裙子,试图掩盖住她的乳房,接着,无力地摇了摇头。“老天哪,我看上去像什么样子。”
“你看起来很可爱。”特里温柔地笑了一下。“你瞧,如果你愿意,何不让我给你拿杯水,然后帮你放好洗澡水,或调好淋浴。我会待在外面,直到确定你没事了。”
“是的。水。只喝一口。”她接过杯子,在他打开浴缸的阀门时,她吃力地爬起来,盯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一点尊严。“你瞧,特里,我很抱歉,我是有那个想法,可我没办法……”
“不,当然没事。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弗兰肯斯坦[4]?”他们的目光在镜中相遇——湿漉漉的头发,死白色的面颊,握着水杯的那只手在裸露的乳房上面不停颤抖,看起来已不再充满诱惑,而是极其可怜,于是,他咧嘴笑了。“你知道,想法最重要。”
她嘴角露出一丝模糊的笑意,作为回答,然后笑容消失不见。她放下杯子,给他一个简短的、姐妹般的拥抱,然后急切地推他出门。
“请你现在就走,特里。快走。你是个好人,可我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
他退出客厅。“等到你没事我就走,可以吗?”
“我没事,特里,求你了。我很抱歉。”
他亲亲自己的手指,然后用它们碰了下她的嘴唇。“也许,下次?”
“是的,也许。我不知道。”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已经走了。
[1]汉尼拔·莱克特:著名心理电影《沉默的羔羊》中的主角,既是心理医生,又是食人魔。
[2]威廉·布雷克:英国诗人、画家。
[3]西尔维娅·普拉特:美国女诗人。
[4]弗兰肯斯坦:《弗兰肯斯坦》是英国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在1818年创作的小说,被认为是世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是小说中那个疯狂科学家的名字,他用许多碎尸块拼接成一个“人”,并用闪电将其激活。《弗兰肯斯坦》已经成为科幻史上的经典,现在很多幻想类影视作品中经常出现这个怪物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