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是首次受到赛文德拉·博斯的邀请,参加他的婚礼,感到既惊讶又荣幸。虽然他在工作和几次社交场合上跟这位年轻的大律师有过接触,却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位亲密的朋友。当然,当时赛文德拉一直在为大卫·基德辩护,特里收到请柬时,完全相信这个案子能赢。他觉得,这表明这个年轻人心态很好,即使面对失败也很有雅量。辩护律师通常不会对警方伸出友谊之手,所以特里也大方地应允了。他用钢笔写了一封礼貌的接受函,又买了一个漂亮的雕花玻璃碗作为结婚礼物。
如今,赛文德拉打赢了官司,就轮到特里表现宽宏大量了。他现在不想去了,可是,在最后一刻才拒绝显得很没礼貌。于是,他在纽扣眼里别了一朵康乃馨,把雕花玻璃碗放到车子的后座上,动身去参加婚礼。
赛文德拉的家人虽然是印度人,却是天主教徒,对贝琳达父母来说,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如果女婿是印度教徒或锡克教徒的话,她的父亲会无法忍受——女儿要嫁给一个为了钱替杀人犯辩护的男人已经够糟的了。不过,至少他是在英格兰北部的顶级天主教学校安培尔佛斯学院接受的教育。婚礼在约克天主教堂举行,礼堂的过道两旁是精美的装饰。
特里蹑手蹑脚地走到后排的一张长木椅那儿,看到萨拉·纽比和丈夫鲍勃一起过来坐到旁边,他才安下心来。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和他打招呼,她丈夫友善地点了点头。但不和谐的是,这对夫妇看似有点不安。我很可能毁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特里酸溜溜地想,哎,他们应该庆幸还有结婚纪念日。
新婚夫妇看起来美极了。赛文德拉身着深色的常礼服,显得温文尔雅;贝琳达身着印度莎丽款式的白色婚纱,罩着面纱,边缘装饰有粉红和浅蓝色花朵的长款围巾随风飘动着。她沿着过道向前走,教堂里响起了管风琴演奏的婚礼音乐。特里回忆起结婚登记办公室里的廉价盒式录音机,他就在那里娶了妻子玛丽。他们当时那么年轻,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默默向她许诺,在天堂里的某个好日子,我们会再举行一场这样的婚礼。
随后,他们坐在一家河畔酒店八人座位的圆桌旁。特里独自一人,坐在贝琳达的未婚姑姑身旁,她鼻子很长,瘦得像木棍似的,穿着低胸礼服,显得一身皮包骨。萨拉和鲍勃也坐在那儿,还有几个开心的印度人,可是特里觉得,和任何人都无话可说。主菜上来前,他已经喝了大半瓶酒,又叫了更多酒来缓解他的沮丧情绪。致辞完毕后,萨拉和鲍勃不知何故吵了起来。后来,大家走到室外,来到草坪时,萨拉的丈夫已经不知所踪。她看到特里,灿然一笑。
“留下来跳舞吗?”
“原有此意,可是现在……”他步履摇晃。“我不知道。”
“如果你跳舞的话,我刚好缺一个舞伴。”她耸了耸肩。“恐怕鲍勃已经走了。家庭争吵。”
“哦,好吧,既然这样,谁能拒绝呢?”他们一起在草坪上找了一张可以眺望河流的桌子。特里从酒吧里拿来了饮料。他们友好地默默坐着,看着脚边的鸭子捡面包屑吃。
“这让你想起自己的婚礼了吗?”萨拉用手指快速转动着玻璃杯问道。
“有点儿。这比我的婚礼豪华十倍。让我觉得很失败。”
“我也是,尤其是现在我丈夫还不在这里。”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不清楚该不该打听这件事。“大吵了一架吗?”
“吵得很厉害。我想,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从去年他认为西蒙有罪开始,情况就与以前不同了。前几天那个晚上,更是雪上加霜。”
“我很遗憾。”
“哦,我们都有倒霉的时候,不过谢谢你能理解。”她叹了口气,抿了一口饮料。“我一直想知道。那晚在警察局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你是指关于那支猎枪?还有凯瑟琳·沃尔特斯?”
“嗯。”她认真地看着他。“我想我不该问。你能说吗?”
“不知道我该不该说。”他看着河流对面,思考着。如果他承认篡改证词,她会怎么想?是理解他呢,还是鄙视他违背自己的原则?她很可能已经猜到了答案,但他还是有点想坦白。“好吧,那个女人需要解脱了,不是吗?我至少能……”
“嘿!”一只手拍到他的肩膀上。“很高兴你能来!我父母都很高兴。我把你从孩子身边拖过来了,对吗?”
新郎赛文德拉瘫倒在他们旁边的椅子上,开心又疲惫地咕哝着。他的衣领松开,头发被伴娘们用手指弄得乱糟糟。“你们玩得开心吗?”
“我们怎么会不开心,赛文?看见你终于抱得美人归!”萨拉微笑着,特里记起,这对职场上的竞争对手却也是好朋友。对警察来说,这难以想象——站在反方的某个人会是你最亲密的朋友。
“贝琳达看上去很漂亮,对吗?”赛文德拉面露喜色,微微露齿一笑。“当然没有你可爱,萨拉,不过我得到了仅次于你的好姑娘。”
“你当然得到了,赛文,她会比我更能生。你告诉她你的计划了吗?”
“组成八口之家吗?我会晚一点再说。我的意思是,那是洞房花烛夜做的事情,不是吗?告诉我。”他探身过去,把他们拉在一起讨论。“你们俩都知道孩子的事,对吗?有孩子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最大的坏处又是什么?”
因此,特里再没有机会坦白,他们谈笑风生了一个小时,期间,贝琳达的母亲也过来了,然后是新娘子和几个印度表亲,大家不停地讨论着孩子和婚礼的话题,引来一片欢声笑语。到了傍晚,太阳落入树丛后面,一位酒店领班通知他们,舞会很快就要开始,如果需要,可以使用酒店设施梳妆打扮。萨拉抓住特里的胳膊。
“这正是我需要的。你看,我最好给鲍勃打个电话,息事宁人。不过,我还是想跳舞。你会等我吗?”
“当然。”特里说,“只要家里没什么大事。我可以在你换装的时候,打电话给家里的女孩们。”
“好的。几点钟在这里见呢?7点吧。”
“一言为定。”
特里等到她走了,才拿起手机。
为了这次见面,米兰达刚过8点就到了,感觉心跳比平常更快。如果大卫认出她,会怎么做?她坚定地告诉自己,他不会认出来的,他只是在法庭上见过我几次,每次看到我都视而不见。总之,我看上去与当时几乎判若两人。每次照镜子,她的新朋克发型都会吓自己一跳。在法庭上,她身着素净的深蓝色套装,现在,她穿着牛仔裤和装饰着背带和拉链的黑色皮夹克。在夹克的衬里里面,缝进了一部迷你录音机,这是她去年为一个调查性质的广播节目买的。她还戴了一对大大的圆圈耳环和一副黑色的至尊太阳镜。如果是在其他场合,她会喜欢这身装扮,现在,她却只能靠嚼口香糖来平复自己的紧张情绪。
一走进餐厅,她马上就看见了他,他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她走到柜台那儿,点了一杯咖啡和油酥点心,然后东张西望,仿佛在找什么人。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单独坐在角落里。她端着托盘朝他走去。
“打扰一下,我在找大卫·基德。请问你是吗?”
那个男子咧嘴一笑。“不是,很抱歉,亲爱的。不过我也可以是啊,何不坐下来等呢?”
米兰达微微一笑。“也许改天吧。”她装作看见了窗边的大卫,如法炮制地走上前去。“你是大卫·基德吗?”
“是的,是我。”他指了指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下。“你是个新闻记者,对吗?玛莎·库克森?”
“是的。”米兰达伸出一只手。“很高兴见到你。”
握手差点让她露馅儿。他那柔软、湿润的手掌,她妹妹凶手的肌肤一碰到她的手,她就想吐。她本能地缩回手去,下意识地传递出一种厌恶的信号。“那么,你就是那位勇敢的探险家吗?”
“是的,我是导游。”他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一只靴子搭在膝盖上,摆出她在法庭上见过的傲慢姿势。好吧,她想,他是想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蠢货。她从嘴里取出口香糖,抿了口咖啡。“准确地说,你是在哪里当导游呢?”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他讲述了他的游猎旅行,米兰达偶尔做做笔记。尽管大卫讲话的语气好像他是游猎旅行的负责人,而不是雇来的帮手,但很多说法和她从谢莉那里听到的相吻合。不过,他用一种略带嘲讽的口吻,讲述那些富裕、年长客户的故事,听起来还相当有趣——一位美国女士害怕吸血蝙蝠夜里在她的头发里筑巢;一个荷兰男子爬到树上,躲避狂暴的鬣狗。米兰达心想,这都不是招揽读者的最佳方式。可她不在乎,她的心思集中在下一步计划,赢得他的信任,这样,他才会谈论谢莉。
“那么,你不用从蝎子口中拯救富婆时会做什么?”她微笑着问道,希望自己的笑容显得友好又迷人。“你在约克能过得开心吗?”
“约克、利兹、谢菲尔德。当然,如果你知道去哪儿玩,就会碰到很多活动。”
“看,这就是我的问题。我和父母的朋友在一起,所以……”她意味深长地耸了耸肩。“也没有好向导带着去过夜生活。”
她心中不确定他是否会上钩。他冷静地打量着她,试图通过墨镜洞察她的内心。骄傲自大的混蛋,她脑海中一个声音悄声说道。他还以为我真会看上他。不过,大卫从冷眼观察中放松下来,露出老谋深算的微笑,让她松了一口气。“你对哪种夜生活感兴趣?”他最终问道,“也许我可以带你去那儿。”
“嗨!和我们一起跳吧。”
萨拉从酒吧里朝特里挥手,她和新婚夫妇,还有其他几对新郎带来的律师或家族朋友站在一起。房间又大又嘈杂,乐队正在一端调音,客人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互相对着耳朵喊话才能听到。他注意到,萨拉已经换好了衣服,下午结婚仪式上穿戴的礼服和帽子换成了黑色低胸晚礼服,像紧身衣一样贴着她的身体。礼服领口开得很低,所以没法戴胸罩,他也看不到两边的内裤印痕。她留意到他在注视她,脸上泛起红晕,害羞地做了个单脚尖旋转动作,嘲笑自己的窘态。
“我的生日礼物。你觉得怎样?”
“很漂亮。实际上,美艳动人。”
“别奉承我了,特里,否则,我就不相信你的话了。我马上就要步入中年,必须抓紧时间穿一下。孩子们还好吗?”
“很好。他们正在和特鲁德看《哈利波特》。埃丝特在电话里给我讲了整个情节。”
“你女儿们真可爱。想喝一杯吗?”她递给他一杯香槟。
“就一杯。我开车过来的。”
“把车留在这里。打的回去。”
“也许吧。”他抿了口酒,对她微微一笑。她脸颊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消退,眼睛炯炯发光,说明她之前已经喝了几杯了。“你和鲍勃和好了吗?”
“不见得。他在开会。我想他手机关机了。”
“哦,很抱歉。”挑拨离间的意图很明显。“那么,他不来看看你穿着他送的生日礼物是什么效果?”
萨拉摇了摇头。“反正也不是他送的礼物。西蒙送给我的——我儿子,还记得吗?衷心感谢妈妈让他不用坐牢。”
“好家伙!”特里回想起那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粗鲁傲慢的年轻砖瓦匠,他的母亲在一边正咄咄逼人地替他辩护。他用手指拂了拂柔软的缎子长裙。“我从没想过……”
“他那种呆子会买这种东西?我也根本没想到。特里,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泪流满面,而且是喜悦的泪水,跟以往可不一样。”她咬了咬嘴唇,把玻璃杯放在吧台上。“来吧。他们正在演奏华尔兹,不是吗?我们跳支舞庆祝他重获自由。”
特里以前和萨拉跳过一次舞,他记得是在法官佳寓举办的舞会上,他把手搭在她娇小的背部。他们当时只跳了一支舞,因为那晚,她丈夫鲍勃占有欲极强地绷着一张熊脸,站在她身边;不过今晚,这个傻瓜似乎是主动缺席的。萨拉的舞步轻盈、从容。她欢快地抬头朝他微笑,显得既害羞,又有点紧张。
“看得出来,你以前跳过这支舞。”
“大学时我上过舞蹈课。希望可以认识更多女孩子。实际上,我就是这样遇到玛丽的。”
跳了几支舞后,他们到外面的露台上,在一张桌子旁坐下休息。萨拉喝了第三杯香槟。特里仍旧喝着橙汁。她仔细端详着他,眼里还带着跳舞时的兴奋,但在眼光深处,隐隐有一丝悲伤的感觉。
“你之前想告诉我些事情,对吗?”
“是吗?”特里的眼神在她礼服低颈露肩的地方停留了片刻,乳沟处隐约有小小的汗珠。“哦,是的。关于凯瑟琳·沃尔特斯和她的猎枪。你不会想现在讨论这个吧,对不对?”
“你难道不信任我?我保证不会说出去。”
他叹了口气。“好吧,是的,枪里装了子弹。”
“你是说,你撒谎了?隐瞒证据?”她无意中变换成法庭上的声调,尖锐而简洁。他们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很明亮,他却显得很焦虑。
“如果你要那样说的话,是的。那么,我的职业生涯就握在你的手里了。”
“才不会,除非我想毁了我的委托人。”萨拉注视着他的脸庞,为自己留给他的印象感到难过。不需要那么冷酷,这个男人并没有像鲍勃那样伤害过她。她刻意让语气变得柔和些。“你能这样做很好呀,特里。你也很勇敢——我就做不到。首先,我就不敢逮捕她。”
“如果出了差错,就是蠢而不是勇敢了。不过我不能确定,她会不会试图再犯。”
一阵凉风从河面刮来,拂过萨拉露在外面的肩膀,她哆嗦了一下。“你知道,她非常痛苦。处在她的境况下,谁都会这样做。”
特里回想起他在大卫·基德公寓外面的屋顶花园面对凯瑟琳的那一刻。如果他用其他方式处理,她会开枪吗?或者一切只是虚张声势,她会尖叫求救吗?“任何人在压力之下都会丧失理智。可他们说的话,也不全是内心的真实想法。”
“不是吗?谁分辨得出?”萨拉想,这句话适用于很多事情,而不只是这件事。他们沉默片刻,看着黑漆漆的流水。“我们追求的事业都很奇怪,虽然所用的方式不同。”她心事沉沉地接着说。“看看那边幸福的新郎,赢了他的第一个谋杀审判。你会认为他很得意,对吗?可他不是。我想他很厌恶整件事情。”
“他认为大卫·基德无罪吗?”
“不,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觉得他不是这么想的。从他在法庭的表现来判断,他认为他的委托人是有罪的。不过,除非那人真向他坦白,否则他不得不尽自己最大能力为他辩护。我知道,你因为这个原因恨我们,可这是我们的工作。”
“连警察有时都言过其实。”特里说着,若有所思。“人无完人。”
“除了你和我,嗯?”萨拉轻快地说。“甚至是你,也是有污点的。”她回头朝舞厅里看了一眼,发现赛文德拉骄傲地涨红了脸,和贝琳达手牵手站在一起发表声明。
“女士们,先生们,乐队很辛苦,他们也该吃点东西,补充下体力。在乐队休息的间歇,我们很高兴宣布增加一个节目。新郎的姐姐和表姐妹们将邀请我们观看印度舞蹈,之后,邀请所有嘉宾跟着她们跳简单的印度民间舞蹈。”
三个身穿莎丽的女孩子走到舞台前面,录音机开始播放印度音乐。萨拉起身拉住特里的手。“来吧。至少今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们去看看印度舞,然后,剩下的时间你都可以随侍我。”
“很荣幸。”“随侍”这个词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一直都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情绪变化很快。她光着手臂拖着他向舞厅走去,一边淘气地斜眼看他的反应,这可能只是在夸张地模仿印度舞,但是另一方面……
她使劲拉着他的手,他跟在后面,心莫名其妙地砰砰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