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的浩瀚典籍中,死亡的概念是缺席的,死亡的文字表达更难觅影踪。
因为拒绝死亡所以避谈死亡,因为避谈死亡所以在避无可避的无奈中,先人选择用“避讳”加以掩盖,这种隐晦的表达或体现在称谓的直接替代上,或体现在情境的间接替代上。
然而无论直接或间接,都阐述着中华文明独特的死亡逻辑:规范性、对象性、安慰性,不可避免、众生平等的死亡在字斟句酌中显得如此意蕴丰富;离别、孤独、枯败,无法重复、终生一次的死亡在反复演绎中预留准备机会与习惯过程,在死亡真正降临时,方不至于慌了手脚,乱了心神。
第一节 一夕化身人归去
——称谓替代
民间对“死”字曾有这样一则公案,流传广泛:苏东坡被贬岭南期间,外出游山,偶遇一小和尚因不慎打碎油灯,满身伤痕跪于庙旁,因暗责方丈有违慈悲为怀,进见方丈并题楹联“一夕化身人归去,千八凡夫一点无”相赠。方丈大喜,以为此联暗赞自己年高德劭、佛法精深,旋即刻联于庙门之上以示炫耀。其后不久,高僧佛印云游至此,见庙门楹联不禁仰天大笑,为方丈解析楹联隐意:上联隐“死”,下联隐“秃”,合为“死秃”,是咒骂方丈的字谜。“一夕人”三字叠加,字形合于死;“人归去”三字连诵,字意合于死。古人对“死”字的拆解信手拈来,源于对死亡含义的深刻理解,更源于对死亡称谓日积月累、以臻熟稔的替代练习。
死,《说文解字·第四》,“澌也,人所离也,从歺从人,凡死之属皆从死,息姊切”。清代段玉裁(1735—1815)《说文解字注》中详解“‘澌也’,水部曰,澌,水索也;方言,澌,索也,尽也,是澌为凡尽之称,人尽曰死,死澌异部叠韵;‘人所离也’,形体与魂魄相离”。死字,本义为尽,即生命的终结,中华文明诸多死亡的称谓替代都是根据此意延伸发展。而这也正是中华文明诡异之处:如果单纯地以“死亡”来表达死亡,那么死亡就如死亡本身一样,仅仅意味着生命的终结;但中华文明对死亡的避谈滋生出若干替代词语,也正是这些替代词语拓宽了死亡本身的涵义,将死者生前种种通过死亡的瞬间最后绽放,并呈现出古人独特的死亡逻辑;也将生者对死者的情感通过死亡的称谓充分表达,用最后一念寄托生者的爱憎分明。
尊卑有别,内外相差——规范性
《礼记·曲礼》“天子穆穆,诸侯皇皇,大夫济济,士跄跄,庶人僬僬”,在生活的各层面规范着每个等级所应遵循的行为准则,死亡也不例外:“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时代变迁,社会阶层构成略有差异,但这些许差异未能撼动中华文明对死亡等级规范的坚守,《唐书·百官制》“凡丧,二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自六品达於庶人称死”。尽管后世多统称“死”“亡”,如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如司马迁“人固有一死”,但具体落实到每个个人,落实到他们的墓志,他们的碑铭,死亡用不同的诲称凸显他们生前的荣辱,死后的等级,这也许也是别样的“死得其所”。
天子的死亡与天地相关,由自然指代,《尚书·舜典》“斋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用“殂落”描述帝尧的死亡;诸葛亮《出师表》“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用“崩殂”描述蜀主刘备的死亡,星辰陨落、山峦崩塌,唯有天子堪与天地配享。此外,后世天子的死亡亦有“驾崩”“晏驾”“大行”“山崩陵”“登假”“登遐”“千遐”“厌代”等替代。
诸侯的死亡特称“薨”,后世高品阶的朝官与后妃亦称“薨”,《左传》中有“鲁文公薨”,《红楼梦》中有“元妃薨逝”。大夫称“薨”为逾越,天子称“薨”则自贬,这不同于天子“崩”与大夫“卒”等概念的界限明晰,“薨”字对等级、地位的强调尤为慎重,并暗含着记录者的逻辑,而这个逻辑也同时反映出记录者在其时代、地域的尊卑逻辑。即使《礼记》同时代的《左传》也未如《礼记》般严格遵守“诸侯曰薨”的惯例:《左传》用“薨”53次,除几次泛言诸侯,皆称鲁君或君夫人,无一称他国诸侯,他国诸侯皆称“卒”,“晋文公卒”“宋公和卒”比比皆是,而“卒”无一称鲁君。杜预(公元222—285年)注“称卒者,略外以别内也”,《春秋》《左传》为鲁史,对内鲁国诸侯称薨,对外各国诸侯称卒,其逻辑在于尊崇鲁君,详别内外。
尊者欲尊,辱者欲辱——对象性
如果说“崩”“薨”“卒”“不禄”“死”标志着等级、地位的差异,那么在每个等级中,依据描述对象的不同,也有不同的称谓替代,并在这些称谓替代中暗含着生者的态度与情感。
生死有别,《礼记·曲礼》“祭王父曰‘皇祖考’,王母曰‘皇祖妣’。父曰‘皇考’,母曰‘皇妣’。夫曰‘皇辟’。生曰‘父’、曰‘母’、曰‘妻’,死曰‘考’、曰‘妣’、曰‘嫔’”,死亡的瞬间用称谓隔绝阴阳,用死者生前的身份固定其身后的身份。
长幼有别,婴儿之死称“夭折”“弃养”“早逝”“无服之丧”;长者之死称“仙逝”“逝世”“辞世”“先逝”“过逝”“谢世”“长眠”“永眠”;短命之死称“早逝”“夭亡”“天逝”“短折”;高龄之死称“寿终内寝”“百年”。对英年早逝的无限惋惜,对寿终正寝的些许安慰,这种种哀婉、隐秘的情感,仅仅“死亡”二字恐怕无法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
敌我有别,我方英雄之死称“牺牲”“阵亡”“捐躯”“献身”“国殇”“殉道”“就义”“赴义”;地方贼寇之死称“毙命”“断命”“丧命”“数尽”“气尽”。中华文明对死亡的态度不是将生前归零,也不仅仅是区别尊卑荣辱,而是通过死亡这一瞬间将那生前的尊卑荣辱扩放至最大化,我方英雄之死在这一瞬间更加荣爵加身,地方贼寇之死在这一瞬间更加骂名昭著,使尊者欲尊,辱者欲辱,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对生存的继承与延续,以生存的比较级形式继承与延续。
羽化成仙,凤凰涅槃——安慰性
如果说用“夭折”“辞世”来表达古人对死者的哀婉情义是对死亡含义的丰富与扩大,那么可以说,中华文明对于死亡的想象远不止于此,“夭折”“辞世”强调的是生存此岸世界的终结,而古人却依据道教与佛教的死亡拯救,在离开生存此岸世界时,在彼岸世界寻找到死亡的其他称谓替代。
在道教的视野中,死亡本身并不存在,更何谈“死亡”二字,《书言故事·道教·羽化》篇有“道士亡,曰羽化、仙化”的替代,恰如宋代苏东坡《前赤壁赋》中“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得道、升仙的基本步骤,是生者为死者寻到的比生存更悠游自在的生存方式。
在佛教的视野中,生存与死亡毫无区别,更何谈“死亡”二字,《释氏要览·送终·初亡》篇有“释氏死谓涅盘、圆寂、归真、归寂、灭度、迁化、顺世”的替代,这建立在佛教空苦二论与因果报应基础上的称谓替代中,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佛教修行的最高境界,是成佛的象征,是佛教领域所能给予的最高荣誉。
死亡的称谓替代于此处已不仅仅是表达生者对死者的态度与情感,而是通过宗教的途径,试图寻找令死者身安神安、生者心安欣慰的终极拯救,让死亡不是那么的悲戚与戛然而止,更赋予其无限遐想的发展空间,而且这空间比生存更自由、更惬意、更辉煌。
第二节 一壶浊酒尽余欢
——情境替代
中华文明避谈死亡,不仅仅是从称谓上的直接回避,更有借用特定情景的间接回避,用与死亡相近的意境表达死亡、阐述死亡,死亡不是迎面而来、无所逃避的短兵相接,而是含蓄且意蕴深远地淡淡地渗透,而这种缓慢渗透却比直面死亡更显凄凉与无奈,因那始终萦绕却无法排遣而凄凉,因那从未解脱却无可抗拒而无奈,试取离别、孤独、枯败三个场景体味死亡。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离别
古有“生离死别”一说,从情感体验层面上来看,离别与死亡是同质同类的,“死”字本义“澌也,人所离也”,《说文解字》是用离别来解释死亡的;不仅如此,“死”字本身属于“歹”部,而“歹”字本义“列骨之残也”,即“剔肉置骨也”。骨肉分离,就是“歹”部、“死”部最初的字源意义。
古人重视离别,因为古人视离别等同于死亡,离别意味着今生或许不复再见,而不复再见与死亡相差无几。无法想象古人在送别时的心情,在“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那远眺友人远去背影的惆怅中,夹杂着几许无法言传的不舍与惘然,或许也有淡淡的哀悼。无怪乎古人重送别,钟情送别诗,热衷用文学创作记录那“生离死别”惊心动魄的一刻:有王维那“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惜别,有王昌龄那“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慰别,有岑参那“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壮别,有王勃那“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阔别,有高适那“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别,更有李白那“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谢别,还有那牧笛飘飘、童音袅袅吟唱着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其中,有抒情,有对话,更有留白;有积极无畏,有消极感慨,更有置身度外的客观关照;有割离现状的无措,有未知前路的豪迈,更有超越生死离别的超然境界。
古人对离别的反映因时代的总体情绪与个人的出处境遇有所差异,剥离这些外界的影响,对离别本身,他们又是如何看待的呢?中华文明早在文明产生之初即已洞悉离别的所有内涵,南朝江淹《别赋》一篇,横空出世,将离别写到极致,写到连死亡也难以触及的边境线: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蹔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櫂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
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曾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
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魂动,亲宾兮泪滋。可班荆兮赠恨,惟尊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 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 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山。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开篇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定调,中间以“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分述游宦、富豪、戍人、侠客、道士、情人等各种离别情状;结尾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打破时空界限,概括世人对离别的普遍体验:“意夺神骇”“心折骨惊”,体验离别与体验死亡类似,都有断肠凄切的悲剧体验,都有凝滞逶迟的抑郁倾向,都有从奢华向虚空的心绪急转,都有从明媚向枯槁的时间蹉跎,甚至离别的惆怅更甚于死亡,死亡犹有竟时,而离别却是无法预估时间的永诀等待,软绵绵的,没有重量,没有质量,无法撕心裂肺地畅快发泄,也无法宁静淡泊地安于现状,“寂寞伤神”“思心徘徊”,心中永远居住着名为离别、名为思念的怪兽,蚕食着,低吟着,没有一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