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难以理解古人视离别等同于死亡的情感体验,因为交通与通信的便捷赋予离别更多暂时性,而缺乏永久性的暂离固然没有离别刹那间的“心折骨惊”,但同时也缺少了“何必见戴”的名士风流与“此事古难全”的智者慧语。
《世说新语·任诞》有“王子猷
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东晋书法家王羲之三子王徽之,豪放不拘,辞官隐居在山阴(今浙江绍兴)。某年冬天,多日鹅毛大雪初歇,天朗气清,明月当空,皎洁月光铺洒在皑皑白雪之上,境界绝美,王徽之顿时兴致勃勃,庭院独酌,忽觉此情此景应配以悠悠琴声,便想到会弹琴作画的好友戴逵,“嘿,我何不马上去见他呢”,思及此,马上命人备船挥桨,前往千里之外的剡溪。船儿轻快,暗夜幽静,水波粼粼,沿途景色皆银装素裹,天地间仿佛仅此一船,仅此一人。船行整夜,拂晓时分终至剡溪,已到了戴逵家门口,王徽之却突然命人乘船返程,仆人诧异,整夜辛苦不就是为了换这经久离别后的难得一面吗?王徽之淡淡微笑,回道“我本是一时兴起才来的,现在已尽兴了,当然应该回去,何必一定要见到戴逵呢!”
名士风流的佳话,用不拘一格的方式消解离别与思念,用潇洒人格与夸张行为的凸显淡化离别与思念的惆怅,“经宿方至”的离别是那样的距离遥远,“皎然忽忆”的思念是放你在心里,在面对绝美景色时随时想到你的惦记,若是常人或其他时代,这种离别与思念会在景色的美好中更显惆怅与悲慨,而在魏晋风流,在王徽之处,则是“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洒脱,是中华文明士大夫阶层用人格的力量化解离别、化解死亡的奋斗与努力。
时隔六百年,早已丧失了洒脱的时代环境与不拘的社会容忍后,中华文明士大夫阶层却运用自己的智慧,唱出纵览古今对离别最悲惋却又最振作的声音:苏东坡《水调歌头·中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不是一阕男女情诗,而是一首兄弟骊歌,词配序言“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北宋神宗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苏轼为避汴京党政旋涡,自请外放开封府推官通判杭州,经多地辗转,为与其弟苏辙相距较近、相聚较多,在熙宁七年请求调任,差知密州,然而这请调的唯一缘由却始终未能实现,其中或因琐事烦身,或因机缘巧合,始终错过。熙宁九年,在七年未得团聚之时,趁着中秋皓月当空、银辉遍地情景,抒发这由理性掩盖的离愁别绪:以月起兴,并以月为媒介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之情融入到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性追寻中,落笔潇洒,舒卷自如。
若不知其后背景,也许后人也只以为这轮圆月仅仅见证了长兄思念仲弟的遥望,若知这其中乾坤,不禁慨叹,在这宇宙洪荒的宏伟画面中,在这起舞飞仙的醺醺然中,这轮圆月背后隐藏着多少对离别的“心折骨惊”与“思心徘徊”,又隐藏着多少运用自己的智慧化解这“心折骨惊”与“思心徘徊”的努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离别已然存在的情况下,离别双方可在时间与空间上寻求重逢的可能,时间上是希望“但愿人长久”,用延年益寿换取重逢的可能;空间上是期盼“千里共婵娟”,尽管空间相距遥远,但“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送子由使契丹》),用心灵相通超越空间障碍。离别惆怅自然而然地融入这时空想象之中,没有拒绝与回避,没有悲情与矫情,更多的是承认,是振作,而这种承认离别又在承认的基础上意图化解的尝试,与中华文明面对死亡时提出的“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又是如此相似!
古人重视离别,因为古人视离别等同于死亡,体味离别是为体味死亡做准备,在一次次离别中习惯死亡,在死亡到来时也仿佛离别般,可以悲惋,可以惆怅,同样可以洒脱,可以振作。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孤独
孤独,在中华文明的视野中,是个体最可悲的生存状态,小亚细亚的农业生产方式要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群以群居的形式应对自然与社会的冲击,而脱离群体的孤立个体,对群体来说即是死亡,更何况从客观上来看,缺少群体庇佑的个体本身即缺少自保能力,无法形成抗拒死亡的团体优势;从主观上来看,缺少群体认同的个体亦在寻求自我价值时有质疑、有悲愤、有委屈、有绝望,以至郁结于胸,终至死亡。
根据不同的时代背景与人格基础,中华文明为孤独标注不同的形态。
有无措的孤独,试想史前的华夏祖先因狩猎追逐猎物或因迁徙脱离家族时的心情,试想战乱、饥荒中的华夏祖先因避祸或因逃灾独身郊野的举目无亲,举步维艰,仿佛动物失去群体般,没有人会关心他的生存,没有人会牵挂他的死亡,自生自灭,身单影只,独自面对流淌不息的岁月与寂寥无边的荒原。杜甫曾在其《孤雁》中镌刻了一只悲伤却执着的孤雁:“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它不饮水不啄食,只是一味地飞,去寻找它曾安全无虞的群体,然而那仿佛的家却是重重叠叠、无法逾越的云层,那仿佛的身影也只能换来一声声失望的哀叹。这就是孤独,它让你不饮不啄地寻找摆脱孤独的方法,让你怀揣希望地面对失望的打击,让你耗尽心力,散尽精神,最后剩下的只是习得性的无助,心灵空空荡荡的,一任时光流逝,直到死亡解脱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