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夷所思的是,前车之鉴,后世之师,效果鲜微而伤亡骤多的服丹行为延续了几千年未有终止,反而愈演愈烈:李唐王朝后期,唐宪宗李纯、唐穆宗李恒、唐武宗李炎、唐宣宗李忱相继因服丹殒命,父祖辈的死亡丧失警示效用,唐宪宗李纯服丹,舍人裴潾谏言“夫药以愈疾,非朝夕常饵之物。况金石酷烈有毒,又益以火气,殆非人五藏之所能胜也”,不纳殒命;唐穆宗李恒服丹,处士张皋谏言“先帝信方士妄言,饵药致疾,此陛下所详知也,岂得复循其覆辙乎!”不纳殒命……不禁疑惑,是什么力量促使在明知有死亡威胁时仍一意孤行,恐怕还是对死亡的恐惧与对长生的渴望吧!
第三节 佛教——既适一生中,又入一死理
东汉末年,佛教传入中国,时间同步于中华文明的死亡意识觉醒。
佛教传入中土之前,中国本土文化鲜少论及死亡,对生命的无常也缺少应有的关注。儒家思想基本上是重生的学说,它所强调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更多地因缘于某种政治或道德目的,与普范的死亡问题没有必然关联;道家虽然将视角直接对准死亡问题,但更多的是将长生不死、肉体不朽作为现实的经验境界来追求;佛教,作为一种明确提出死亡,关注死亡,并为死亡量身定制一系列拯救方法的宗教,来到中国,为中国带来博大精深的教义,也带来了“死亡”。
公元前6世纪,古代印度迦毗罗卫国净饭王太子乔达摩·悉达多创立佛教。公元前3世纪,孔雀王朝阿育王时代,佛教通过三条路径传入中国:北路向北经中亚越帕米尔高原入西域、再经河西走廊至中原汉地;西路向东自缅甸经西南云贵川山间小道入中原并沿长江下东南;南路向南泛海经狮子国、印度支那至中国东南沿海一带。据现存文献记载,三条路径中最早进入中国的是北路,“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博士弟子景庐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经》”,到东汉明帝刘庄(公元28—75年),佛教在上层统治集团已成势力,并逐渐向整个社会传播开来“世传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遂于中国图画形像焉。楚王英始信其术,中国因此颇有奉其道者。后桓帝好神,数祀浮图、老子,百姓稍有奉者,后遂转盛”。佛教初入中国,因善于伪装为神仙方士一流,故而未曾遭遇本土思想的强烈抵制,反而礼遇有加,仅因剃发有违孝道,官方采取禁止汉民出家为僧的宗教政策。东汉末年三国混战,传统的礼教孝道逐渐失去约束力,不许汉人剃度出家的禁令形同虚设,佛教的民间市场瞬间打开,仅南朝梁一代,出家僧尼达十余万,建寺凿窟难计其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慨叹未若实际景况壮观。不仅如此,北方“五胡”诸国甚至奉佛教为国教,南朝梁武帝萧衍更视儒道为“邪道”,宣称“惟佛一道,是于正道”。思想碰撞在晋宋齐梁时期产生,经过对儒与佛和道与佛的激烈辩论后,中华文明已不再把佛教视为异域宗教文化,而将其看作华夏民族宗教文化中的有机组成部分。自此,佛教便成为中华文明三大思想支柱之一,长期影响中国人的观念和行为,尤其与死亡相关的观念和行为。
生死观——建构多维世界凸显无常
佛教的死亡观是建立在其独特时空观与人生观基础上的。
语言决定思维,梵语为屈折语,语法灵活多变,不拘一格,其主、谓、宾等主要句法成分在句中无固定位置,语序亦无固定模式,即所谓“寓物合成,随事专用”。长期使用梵语的古代天竺人自然孕育出富有想象、极为广阔浩渺的时空观念,神话、宗教系统尤为发达,通过紧密结合宇宙、社会、人生,将现实的经验世界提升到想象的超验世界之上,把经验世界的诸种概念无限度放大或缩小,进而构建一系列丰富、奇特的多维世界。
佛教空间观的核心是佛法无边无界,其主要表现形式为宏观“三千大千世界”与微观“三界”:佛教认为,以须弥山为中心,同一日月所照耀的四方构成一“小世界”,一千“小世界”构成一“小千世界”,一千“小千世界”构成一“中千世界”,一千“中千世界”构成一“大千世界”,而大、中、小三种“千世界”即合为“三千大千世界”。佛教同时亦由低到高将世俗世界分为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而欲界也由低到高分为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六道,芸芸众生即在此三界中各层次间生死流转。
佛教的时间观是在空间观基础上确定的,其核心为时间的无始无终,其主要表现形式包括宏观的、微观的一系列不同于世俗经验世界的具体时间概念,宏观上有“劫”的概念,也有大、中、小之分,一“大劫”包括世界成(形成)、住(安住)、坏(毁坏)、空(空虚)四个阶段;微观上的概念更为抽象琐碎,“刹那”即极短的时间,一百二十“刹那”构成一“怛刹那”,六十“怛刹那”构成一“腊缚”,三十“腊缚”构成一“须臾”,三十“须臾”构成一“昼夜”,即使在最小时间概念“刹那”中,事物也在不断生灭轮回。
比起以儒、道为代表的本土思想时空观,佛教更多关注超验层面,其对社会历史时间冷漠淡忘,对现实经验空间不屑一顾,其对宏观宇宙的奇思妙想,对微观生命的探索发挥,远远遮盖了其对经验世界的关心,而以此为基础的人生观亦无论善恶,更关注超验因素:佛教缘起论认为宇宙万物均因缘和合而成,彼此间存在联系,任何事物均依赖他事物的生成而生成,他事物的存在而存在,其本身没有真实自性,所以为“空”,小乘佛教提出“人无我”“人我空”,大乘佛教更进一步提出“法无我”“法我空”,宇宙万有,一切皆空;佛教从本体上否定一切事物,但无法否认事物的现象存在,故而引入概念“幻”,提醒世人不可执着其有,尽管境象具体、清晰、可感,但绝非境象本身;而正是社会人生的虚幻不实,造成“苦聚”,“苦”即是佛教对人生最为根本性的概括,更是充溢在宇宙、社会之间,所谓三道六界,生死轮回,皆为苦海。“空”“幻”“苦”作为佛教人生观的三大核心内容,引导着信众的人生追求方向,小乘佛教视形体为牢笼,主张“灰身灭智,捐形绝虑”;大乘佛教主张人身难逢,人生可贵,众生应利用机会离却爱欲,修道积福。
基于以上时空观与人生观,佛教发明特有的死亡理论,即无常与涅槃。早期佛教即有“一切行无常,一切法无我,涅槃寂灭”的“三法印”说,其中“行无常”“涅槃寂灭”皆与死亡息息相关。
所谓“无常”,即世界万有(一切事物和思维概念)都时刻处于生灭变化过程中,任何现象都无法保住它的永恒常在,这种无常反映在人生上,即认为众生终归会变化、灭亡,个体生命在这一过程中更显脆弱而短暂,不经一难,不堪一击。
所谓“涅槃”,系由梵文直译,亦可音译涅盘、泥洹、泥亘、般涅盘,亦可意译灭、灭度、寂灭、圆寂等,原意是火的熄灭或风的吹散状态,佛陀引入此概念将生命短暂、人生无常与断除烦恼等“苦聚”结合起来,指向一条通向超越时空、超越生死的道路。也就是说,作为生命体的人,生是暂时的,死也是暂时的,唯有不生不死的状态才是恒长久远的。小乘佛教的涅槃是以“灰身灭智,捐形绝虑”为目的,走向彻底的死亡;大乘佛教的涅槃却更注重思想上的觉悟,基于此涅槃不仅意味着死亡,更意味着新生,而该新生恰是脱离生死轮回苦海的永恒常驻的新生。
拯救法——拓展时空维度容纳死亡
佛教从生死观的建构上即为世人提供了一个超越现实知觉经验的“世界”结构,该结构是时间与空间的统一,空间包含着时间,时间扩充着空间。“世”为时间概念,包含过去、现在、未来流转不息、永恒常驻的时间;“界”为空间概念,囊括十方无边无际、浩渺高广的空间,这种从时、空全方位拓展的世界已然超越“三维”范畴,进入“高维”结构,而该结构的存在则允许世人在三世与十方的“世界”间轮回流转,生与死不过是某个时刻在某界的一种状态,死亡并不意味着终点。
佛教认为,人的形体随时可能消亡,但灵魂永存,并在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六道中不断轮回转世,在胎生、卵生、湿生、化生四生中不断反复流转,所谓“生生死死”无数次,循环三界,互相通达。
众生轮回,在六道之间,天道、阿修罗道、人道前三道为三乐趣,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后三道为三恶趣。灵魂在六道中轮回受难,每一道都有一尊佛,发大慈悲以救众生脱离苦海。
多维的时空维度下,死亡在佛教的视野中并不凸显,它只是完成今生一道、开启来生一道的转折点,是道与道之间的阈门,是苦难与苦难之间的通道,众生在今生所历尽的苦难在死亡时仅终结瞬间,转瞬即进入另一轮回,不同的苦难又即刻开启。
空、幻、苦的人生轮回中,死亡在佛教的理论中也并不可怕,如果众生在六道中所经历的都是苦难,那么死亡这一没有苦难的瞬间也许也是一种安宁与幸福,顺着该思路,不难想象众生在被动经历苦难的过程中时刻期待着死亡的到来,以结束无休止的痛苦。
在佛教处,死亡所承担的终结意义也并不存在,因为佛教的空间是无边无际、佛教的时间是无休无止,没有边界没有终止的时空中,佛教对死亡没有刻意的拯救,而是将死亡纳入自身所构建的多维时空中,死亡不是固定的、最后的那个节点,它也许在个体目前存在状态之前曾有过,它也许在个体目前存在状态的下个时间点瞬间到来,死亡永远在生存的过程中存在,恰如《生经》所说“年少当老,虽复长寿,会当归死,如朝露花,日出即堕,世间无常,亦复如是。年少强健,不可常存,譬如日出,照于天下,不久则没。如是,贤者,合会有别,人生有死”。
拯救法——修行增强觉悟以臻涅槃
如果说内圣外王是儒家建立在社会基础上的死亡拯救,求仙服丹是道教建立在宇宙基础上的死亡拯救,那么佛教的自我振作则是建立在主体心灵基础上的死亡拯救。
佛教讲求修行,并希冀通过修行追求佛教要求的最高境界——涅槃,摆脱轮回痛苦,继而达到心灵觉悟的最高境界。释迦牟尼在创立佛教之初即提出修行的基本方法“八正道”,并从中归纳总结出戒、定、慧三学。
佛教将苦谛、集谛、灭谛、道谛“四圣谛”具体化,提出消灭烦恼的八种正确方法:
一曰正见,谓人修无漏道,见四谛分明,破外道有、无等种种邪见,是名正见。
二曰正思,谓人见四谛时,正念思惟,观察筹量,令观增长,是名正思。
三曰正语,谓人以无漏智慧常摄口业,远离一切虚妄不实之语,是名正语。
四曰正业,谓人以无漏智慧修摄其身,住于清净正业,断除一切邪妄之行,是名正业。
五曰正命,谓出家之人,当离五种邪命利养,常以乞食自活其命,是名正命。
六曰正精进,谓人勤修戒定慧之道,一心专精,无有间歇,是名正精进。
七曰正念,谓人思念戒定慧正道,及“五停心”助道法,堪能进止涅槃,是名正念。
八曰正定,谓人摄诸散乱,身心寂静,正住真空之理,决定不移,是名正定。
“八正道”从认识、思维、言语、行为、生存、努力、保持、坚定等八方面启示众生涅槃的途径,并提炼出“戒”“定”“慧”“三学”过程完成涅槃:
“戒”包括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是对人身体行为的特定约束。
“定”包括正定,是对人精神状态的严格控制。
“慧”包括正见、正思、正念,是对人认识的正确引导。
“戒”“定”“慧”三者构成逻辑严谨、循序渐进的过程:需通过身体行为的特定约束“戒”方能达到对精神状态的严格控制“定”,方能达到对认识的正确引导“慧”,继而达到涅槃。
而“戒”“定”“慧”三者根据不同佛教教派有其具体的修行方式:“戒”内容逐步体系化,“定”内容逐步复杂化,“慧”极具思辨性,修炼色彩较薄,实则是“戒”“定”修行后的结果。随着佛教的发展和分裂,谱系林立,教义有别,修行理论也已超出“八正道”的范围而日趋复杂:小乘佛教的“三十七道品”、大乘佛教的“十波罗蜜”及密宗的身密、口密、意密“三密”等独特、具体的修持方法以“八正道”为基础延展开来,共同朝向涅槃这无生无死、超越轮回的终极状态努力。
而轮回的最初动力是由十二因缘中的第一支——“无明”引起的,无明特指对事物本来面目的无知,由于无知产生了对事物的追求“行”,各种不同的“行”会产生不同的业力,业力为轮回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
针对“无明”佛教开展死亡拯救的另一种努力,一种有所作为的更积极的努力:佛教在死亡的重要性上创建了“觉悟”的重要性,通过达到觉悟的状态去化解一切问题,当然也包括死亡。即使六道轮回,面对“觉悟”这一死亡拯救努力,“无明”,这对事物本来面目的无知,这六道轮回的原始动力,不攻自破。死亡在此处,作为微不足道的某个时间与空间节点被卷入更为深缈的佛法追求中,拯救无从谈起,但效果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