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被动的孤独,还记得这幅画面吗?天地间纯洁而寂静,周遭的森林黑影幢幢,万籁无声,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唯有一轮明月铺洒在飘着鹅毛大雪的江面上,江面无他,一叶扁舟,一个披着蓑衣戴着笠帽的老翁,独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钓,垂钓这一番寒冷幽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无法想象柳宗元是如何只用这简单无奇的二十字,把后人带入这幽静寒冷的景静与他孤独决然的心境:在“千山”“万径”毫无边际的宇宙洪荒中,在“鸟飞绝”“人踪灭”的绝对寂静中,“孤舟”“独钓”的诗人体验的是怎样的情绪?这不是空灵剔透的禅意,不是孤傲高洁的光辉,而是深深的孤独与绝望。《江雪》作于柳宗元贬官永州司马任上,作为“二王八司马事件”的主角,宦海浮沉、政治失意的痛苦也许仅能换来几句世道不公的牢骚,几句生不逢时的感慨,而如此孤独与绝望的情绪不禁让人困惑,柳宗元到底经历了什么?探究“永贞革新”后“八司马”的遭遇,其所经历的不仅是改革受挫、贬官偏远的身体受累,更是社会舆论的不谅解——整个士大夫阶层对其贬官并非同情抑或惋惜,而是认为其在道德上有所缺失,贬官实为罪有应得,这深扼心房、无法排遣的孤独与绝望,不仅是贬官蛮荒、无人唱和的交际孤寂,更是为人、为官不被群体认同的心灵枯竭,而这种枯竭也最终导致其在六年后卒于柳州贬所。
有主动的孤独,在社会的价值观与自身价值观发生冲突时,主动寻求脱离社会以保有自己价值判断的独立性。这是中华文明独特的文化现象,主要表现在士大夫对出与处、仕与隐的选择,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士大夫阶层产生之时就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自我孤独与自我隔绝,这种孤独是主动选择的结果,是主体在衡量孤独的痛苦与违背自身价值观的痛苦后,两害取其轻的结果,其中有挣扎,也有痛苦,但更多的是“虽九死而犹未悔”的勇往直前、百折不挠。“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 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身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这段对话出自《楚辞·渔夫》,显而易见,真正的渔夫难以说出如此思辨的劝言,与其说这是屈原与渔夫的对话,不如说这是屈原内心正反两方意见的辩论,是屈原在取舍之间内心冲突的独白,更是用坚持自我战胜同流合污后永不言悔的自我肯定与自我暗示,“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死亡暂且不怕,更何况自我放逐的孤独!最后,他没有执着于孤独这种死亡替代,而是自投汨罗江,直接选择死亡。
更有主观寻找的孤独,其中蕴含着更多的怡然自得、超然物外,鲜少挣扎与纠结,孤独的主体更加享受孤独的状态,虽然远离社会,但却回归自然,从自然中寻得慰藉。这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表现得尤为明显,政治环境恶劣,玄学思想日盛的背景下,与死亡共同滋生的还有对孤独的追求,其中有避祸的心态,但更多的是面对黑暗社会后对美好山水的回归,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玄远,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的放诞,更有“千古隐逸之宗”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适意。若说竹林七贤所特有的超然与放诞有些许避祸的原因,那么陶渊明虽有“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与世俗抗争的豪言壮语,但不可否认的是,陶渊明是中国历史上对孤独适应最好的文人,“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也许在陶渊明处,这不是孤独,而是对他最好的生存方式,是他自行选择最舒适的生存方式。
孤独,作为死亡的一种替代,恰如死亡一般,有时不是主体能够控制的横祸,有时却是主体在两相权衡下的抉择,有时更是主体主动追寻的生存状态。古人在体味孤独时为体味死亡做准备,可以被动,可以主动,更可以顺势而动,无所牵绊。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枯景
如果说离别是动态的死亡,孤独是静态的死亡,那么枯景则是死亡的背景或背景的死亡。中华文明常将景色的枯败与死亡联系起来,赋予前者以动态,赋予后者以悲哀。客观上说,枯景的营造确系动植物的死亡,但在对四季变化极为敏感的华夏民族而言,枯景本身就与死亡存在逻辑上的同理性,若以自然界的规律出发,若以死亡的时间性因素出发,那么人类的死亡无疑对应每日的黄昏与每年的秋冬,而正是这两个时间节点,多有枯景,多造枯景。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用十一个死亡的意象勾勒出一幅萧条、肃杀的秋暝图。
秋景萧瑟,生命的欣欣向荣、百花争艳在秋风吹索下万物凋零、木叶纷落,仿佛生与死,阳与阴间的界限,那么鲜明,那么突出。春主生发,夏主茂盛,秋主肃降,冬主收藏,因这秋景有从盛到衰的急转,秋在中华文明中天然地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秋主杀伐,自古如此。“春天定罪,秋天问斩”是延续千年的行刑古例,不是为死刑犯争取两季的时机,而是依古人的逻辑,问斩就应且只应选在秋季。在上位者讲求顺应天时,春夏万物生长,阳气旺盛,秋冬万物凋零,阴气肃杀,死亡与秋季相配,那么对死亡的执行也应秋季为宜。不仅如此,古代的君主多在秋季打猎,也多在秋季征战,翻翻《春秋左传》,诸侯间的征讨多安排在秋七月。此外,在中华文明的谱系中,秋天所对应的因素也始终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以阴阳五行配伍系统为例,秋对应五行之“金”、方位之“西”、色彩之“白”、生命之“衰”、人性之“义”、人情之“怒”、五音之“商”。商音,伤也,而悲伤也是秋的代名词,唐刘禹锡曾用《秋词》“自古悲秋多寂寥”概括中华文明千古悲秋的民族心态,而悲秋之叹肇始于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惊凛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高潮于欧阳修《秋声赋》“悲哉!此秋声也。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这枯景悲伤也暗合死意。
暝色起愁,日出磅礴的光芒万丈在暝色笼罩下唯剩落日余晖的几缕散射,仿佛生命从壮烈走向寂灭,时间从光明走向黑暗,也仿佛死亡的迫近,时间的有限性极易触发人类生命有限性的合理联想,“日落西山”,因与死亡过于相近,也早已从死亡的间接情境替代跃升为死亡的直接称谓替代。同样的,在中华文明的谱系中,暮(黄昏)所对应的因素也始终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暮对应四季之“秋”、五行之“金”、方位之“西”、色彩之“白”、生命之“衰”。如果说“秋”的枯景能催发“悲”的感情,那么“暮”的枯景触动的则是名为“愁”的那根神经。钱钟书在其《管锥篇》中阐述中国最早诗歌总集中即已存在“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的暮愁,并以“暝色起愁”概括暮愁,同时引清代许瑶光诗“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为佐证,而暮愁也自诗歌产生之初开始成为中华文明的抒情母题,有孟浩然的“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也有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有柳永的“思心欲碎,愁泪难受,又是黄昏”,也有辛弃疾的“最苦是,立尽月黄昏”,这种枯景愁绪也暗合死意。
如果说离别与孤独作为生命中的偶然事件,幸运的人也许终生未曾遭遇,但面对死亡时,他仍然有所准备,这归功于枯景的死亡替代,因为它的存在,人们在每年、每日、每个时刻都在感受生命的轮转,死亡的必然,无法逃避,但也始终适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