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恍惚中,远远地传来了“唰——”一声,窗帘拉开的声音。在一阵风混乱的鼓动声中,只听见窗户也被推了开来,被吹起的窗帘重重地甩了几下身子。光线骤然充盈了客厅。
海睁开了眼,翻身望了望。贤安正站在飘窗前,手里还提着几个胶袋。
“醒了?刚刚去买菜的时候发现今早上风很大,很凉快。”贤安背着阳光,一脸清爽地笑着说。比起对着电脑工作了一晚,他看起来更像是早起了刚从健身房锻炼回来。海刚睡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望着他。
“赶紧去洗涮吧,我要做早餐了。噢,对我来说是‘晚餐’。”经过海身旁时,贤安还顺手揉了一下他睡乱了的头发。
“别弄。”海嘟哝着,侧身打开了他的手。
贤安笑得更开心了,从胶袋里掏出个新买的牙刷扔到了海身上。海拿起牙刷,又摸来手机,按亮了屏幕。
“6:23”……好早。
提到独居宅男的生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屋子垃圾、快餐盒、泡面盒、椅子上挂着脏衣服、昏暗邋遢的画面。但贤安的生活情景完全不是这样。除了作息时间比较异常以外,其它方面总的来说还是很有条理的。比如他几乎不叫外卖,每天早上都会去买菜回来自己下厨。等吃过早餐后就一觉睡到傍晚6、7点,然后再开始他的一天。
“味道怎么样?”贤安一边把解下来的围裙挂到墙上,一边期待地问道。
“嗯,嗯。一如既往的好吃。”海大口吃着面条夸赞道。以前来贤安这时,海就尝过他的手艺。
“海,”贤安搬来一把小椅子坐在了茶几的另一边。“你想好要去哪了吗?”
海停住了手中的筷子,抬起头看向贤安。沉默片刻后,开口说:
“我打算趁早走远点。先骑去北区,再到Y市,找个地方住上几天,整理好思绪后再回来。”
“嗯…”贤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也行。我的身份证最近也用不上,你放心拿去好了。路上有什么事记得call我。”贤安目光真挚地看着海,微皱的浓眉下,一双好看的眼睛十分清澈。海抿了下嘴,点了点头,便闷声吃面。
与贤安告别后,海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停在公寓楼下,把贤安的身份证拿出来仔细地看了看,背下了上面的地址(贤安父母的家的住址)和出生日期。证上的照片是几年前拍的,那时的贤安看起来还有有些稚嫩。海轻笑了一声——果然正如他所想,上面的脸乍看之下和自己确有几分相似。只是看着,海心里就滋生出了愧疚感。他之前告诉贤安,自己要去北区,这不假。但是他并不打算去Y市。尽管很清楚贤安会对他的行踪守口如瓶,但海就是不自觉地说了谎。就连“住上几天就回来”也是骗人的,他还不能确定自己这一趟会走多久。但这注定不会是一场容易完成的旅程。
(二)
骑到北区时,天已经全亮了,空气也变得热了起来。R市是个沿海城市,分南北两区。与主要是住宅区的南区相比,北区更为繁华。高楼林立,闪耀着阳光的玻璃幕墙随处可见。几家大型的商城也坐落在此。
穿过忙碌的车辆与人群,海在海边的一张木质长椅上歇了下来。因为地处繁华地段,所以这里也被开发得很好。海景优美自不必说,沿路都是各色精致的咖啡馆、酒吧和特色餐厅。路面铺的是青石板,古色古香。从直教人眼花缭乱的店内踩着青石板走向海边,遥遥可见成片的渔船停靠在远处雾气朦胧的码头,恍若隔世。
海从单车包里取出手机,一看,“11:30”。5个未接。父母果然已经发现他不在了。想到这里,海心里突然冲撞出一阵强烈的不安,仿佛有什么发酸的液体穿流过全身。他划开屏幕锁,竟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一阵一阵的带着湿气与微腥味的海风,吹起了他前额的头发。海剥下了他父亲的电话。
“嘟——嘟——”电话贴在耳旁,海眯着眼望向大海与天空的交界处。海水反射出片片光斑。
“喂,爸。”或许是骑了几个钟没喝水的缘故,海的喉咙特别的干涩,声音听起来也意外的沙哑。
“你去哪里了!一大早起来就不见人,打电话也不接!”即使隔着电话,也能明显感受到另一头的人的怒气。海不由得把手机拿到离耳朵远一点的位置。
“我想出来散散心……”
“散什么心!电话都不懂接一个吗!”声音如迸发的鼓点。
“……”
“家里没人!中饭你自己搞定!”
“嗯,好……”
“你看哪个你这么大的人还这幅样子!怎么就不能像你姐一样给人省心!”话语刚落,那一头就挂了电话。
海盯着屏幕,抿了抿嘴。他之所以回电话,是担心父母会去报案,然后被警察当失踪案处理。尽管很不情愿,但他觉得还是定期联络一下他们为妙。
作为医生的孩子,海从小就很少感受到母亲的关怀。最早的记忆中,年幼的海经常在没有妈妈的夜晚哭泣。但海有一个很温柔懂事的姐姐,总是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告诉海,他们的妈妈正做着一份很伟大的工作,在救死扶伤,所以他们要支持妈妈,要听话,要乖,不能让妈妈操心。然后在海哽咽着停止哭泣以后,把小小的海牵进自己的卧室,哄着他睡觉。等到读小学低年级,放学的时候,海随着人流走出校门。大部分的孩子,校门外都有等着他们的家人。但海并望不见妈妈的身影。每天都是他只身一人挤出人群,然后独自走回家。那时的海已经渐渐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在路上随心所欲地看看路边的花花草草,一个人不断寻找着新的回家路线,一个人出声的背着当天学过的课文。他开始发现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太孤独。
海的母亲因为工作比较忙,并不常过问姐弟两的学习。他们学习和生活方面的事基本都是由父亲负责。然而那个父亲,玩心很重,性格顽固。海的父亲是个公务员,工作上几乎没什么正事,每个单位都有些这样的闲职。父亲每天的主要活动就是和一帮同事朋友吃喝打牌。经常玩得来劲了,就连姐弟俩的饭食也不顾,一个电话打回来叫他们俩小孩自己搞定就了事。打牌打输了,还会从母亲的包里直接拿钱。分明一把年纪了,还好几次被发现在外面乱搞。为了这些事儿,父母两争吵不断。小时候海还会感到害怕,后来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接受了父亲的德性,也就淡然了。父亲一犯错,剑拔弩张,海就挪地儿,事不关己。
将手机塞进口袋以后,海身体趴在单车上,对着眼前的大海放空。身后的沿海路上,不时有豪车飞驰而过,留下一声悠长的胎噪。因为风景甚好,很多有钱人喜欢在这一带活动。
我为什么来这?海在心里发问。
因为你意识到自己丢失了一些不该丢的东西,现在要去找回来。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回答了他。
那是什么,我要去哪里找?海追问。然而这次并没有声音回答他。
“丢失的东西……”是什么,海全无头绪。他只觉得过去的日子正如一团乱麻般乱糟糟地缠在了一起,空洞又昏暗,所以他跑开了,跑来了现在这里。
想不出结果,海悻悻地起身,推着单车边走边想接下来要去哪。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石板路的尽头。海没有留意到,高起的海岸下早已经不是散乱的浸泡在海水里的大石块,而是一片小小的沙滩。不知不觉就走了这么远了。先前还没什么感觉,这下海突然意识到肚子有点饿了,看到不远处有一家黑色玻璃招牌的咖啡馆,就推车走了过去。咖啡馆是一栋独立的宽宽的小楼,黑色的招牌在房顶围了一圈,大大的落地窗,一条一条地铺着的木地板高出地面。店名不用看也能猜到一定是那种让人琢磨不出含义的名字,所以海也没留意,就把单车锁在店外,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一进门,眼前一面高高的黑色的墙。这家店的店主是有多喜欢黑色。他心想。墙前木质的柜子上摆着一个抢眼的大大的羊角饰品,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闪过这面墙,海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这家店很空旷。而且,海似乎是这家店唯一的客人。
整个店内部是后现代主义的装修风格。灰黑的色调,深棕色和黑色的沙发,宽大的木质桌子保留了木头的原色和纹路。正前方是黑色玻璃材质的吧台,右边有一个很大的黑色铁质的螺旋楼梯,左边有几面黑色的隔断阻断了视线,不过应该也有很大的空间。天花板上,富有设计感的树枝状吊灯随意地坠着,除此之外还挂有很多奇形怪状的饰品——金属质的大伞、漩涡一样放射出金属光泽的风车……咖啡馆正中间的空处,放着一个很大的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些工艺品:有单色釉、木雕、笔搁,还有一些金属制品……海走进架子,发现上面的东西旁都放了价格牌。大略一扫,价格大多超过了四位数。
“这家店什么情况?”海心想。
“你好,来喝咖啡吗?”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海回过头,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中分头,鼻子很大,鼻梁挺直,系着黑色的半身围裙,看上去不到三十岁。
“呃,嗯。”
“好的这边请。”男人把海领到了螺旋楼梯旁的一张长方形大桌子前。桌子两边都是皮质的长沙发,看上去坐个六七人都很宽裕。
“有没有小一点的位?”
“反正现在只有你一个人,没关系的,这里采光比较好。”男人职业性地笑着说道。的确,窗外照入的阳光在墙上投出了一段光影,凸起的墙面又改变了光的流动的轨迹;螺旋楼梯的几级板子也被照得分外明亮。
“好吧。”海便坐了下来。
“给,餐牌。”一本牛皮纸封面的大本子被递了过来。
海翻开本子,发现里面的内容全是手写的,也没有图片,但有写着很详尽的介绍。翻了好几页,全是关于各种咖啡的介绍。
“这家店不会没有吃的东西吧?”海内心有些许不安地想。终于在最后两页,海翻到了主食,但食物的品种很少。看了眼价格,海心里有些发怵,不过也还算是在能接受的范围内。虽然海的钱包和卡里还有那么些钱,但未必这能支撑下他这趟还不知道要走多久的旅程。
“那就要一盘牛柳意粉,还有……”海把这本手写得餐牌翻回到前面,又点了一杯他喜欢的曼特宁。
男人仔细地写在单上,重复了一遍,就回到了吧台。男人走后,海又张望了一下这家店,见自己的左手边摆着一座形状怪异的大东西,心想这大概又是什么现代主义的工艺品。海把那些他看不懂的东西,都在心里把它们归在他实际上并不甚了解的所谓现代主义一类。
“曼特宁是要手冲还是虹吸?”吧台那传来男人的声音。
“啊,手冲吧。”海只知道手冲的做法。
“你知道虹吸怎么做吗?”男人和善地问道。
“不,不太了解。”海老实地回答。
“要不要试试虹吸的?”
“啊,好吧。”
“要过来看吗?”
“嗯。”海起身走到吧台,坐上了高脚椅,见男人正拿出一个看起来很精致的玻璃仪器。
“上面装粉,下面装水,然后……”说着,又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个海十分熟悉的仪器。“再用酒精灯加热。”男人耐心地一一指给海看。然后转身把一把豆子放到了磨豆机中,一按开关,机子就发出一阵剧烈的旋风声。
海认真地看着男人一部部地操作。“水的话加这么多就够了。”男人把一个圆底烧瓶一样的东西拿到海面前。“然后……”男人熟练地演示着,手中的毛巾时不时地擦拭一下“烧瓶”底。很快,一份咖啡就煮好了,香气四溢。男人倒了点咖啡到一口小杯子里,细细地品了品,点了点头。然后倒出一杯,放到了海的面前。端起杯子时,海注意到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东西。
招聘……诚聘服务生一名……工作四天,工资日结。
海指了指那张招聘纸,还没开口,男人就微笑着说道:
“这个招聘启事店门口的小黑板上也有写呀。我们这家店是几个朋友一起开的,不过他们都有别的工作,只有我全天待在店里。平时他们会过来帮手,不过最近我们打算四天以后一起外出,他们为了排出假期,这几天都在加班,所以来不了了,我就想请个人临时来帮下忙,不过只上四天,应该不会有人来的。”男人边说边收拾仪器,咧嘴笑了一下,像是自嘲。
“那个,我想应聘,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