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老太太笑着说:“听得出来,你的发音不够标准。没有关系,我可以辅导你。”
每天傍晚,李四光与房东老太太在落日的余晖里相向而坐,有问有答。一年里,老太太不止一次地说:“李先生,我辅导的许许多多的留学生,有来自日本的,也有俄罗斯的,有白人也有黑人,你是最刻苦的,也是最虚心的。”李四光淡淡一笑:“我们中国有句谚语,叫笨鸟先飞。我不聪明,年龄偏大,学东西有些吃力。夫人,您如此认真地辅导我,我没有理由不好好学。”
闯过语言关,又一个难题摆在李四光面前:大学一年级开设高等数学,数学教授讲课速度快,又喜欢出些深奥的难题留给学生演算。为了解其中的奥秘,李四光常常冥思苦想。丁西林毕竟年轻些,基础又好,很快演算出来,对李四光说:“仲揆兄,别为它费时间了,抄一下算了。”李四光摇摇头。丁西林开起玩笑:“人生啊,谁说得清。当年八面威风的实业部长,如今为一道小小的习题犯难。”李四光被他逗乐了,说:“实业部长可以不当,这道习题不可不做。小弟,等着瞧吧,愚兄非把它拿下不可。”
待李四光把全部作业都完成时,丁西林已经发出轻轻的鼾声。李四光收好文具,长长地伸个懒腰,走过去帮丁西林掖好被角,抬头一看,时针正指着夜里两点。
4.琴弦上的颤音
李四光在伯明翰大学读了一年采矿专业,第二年转入地质专业。他在致友人的信中写道:学采矿固然很好,毕业后能谋一个薪水很高的职务,但是,如果对地质没有深入研究,将来充其量只能给外国老板当雇员。中国的地质领域,是一块尚待开发的处女地。学采矿,于个人前程有利;学地质,于国家有利。权衡再三,还是选择地质。
不久,李四光感到自己转入地质专业的决定完全正确。
地质教授包尔顿,不仅在学术界闻名遐迩,而且在教学方法上有独到之处。他上课的场所不固定,有时在教室,有时在实验室,有时在草坪,有时在自己的家里。学生和老师围坐在一起,包尔顿教授开始提问题。他提的问题既尖锐又深刻,如果事先没有阅读大量的资料,就可能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不少学生害怕上他的课,李四光却非常喜欢这种教学方式。为了准备回答教授的问题,他每日要阅读大量的书籍。很快,包尔顿教授注意到了这位从东方来的学生,对他回答的问题,常常满意地点头说:“OK。”其中一堂课,有位学生留心一数,包尔顿竟然对李四光一连说过24个“OK”。后来,班上的同学们开玩笑地送他一个绰号:“OK李”。
包尔顿教授不回避自己对李四光的器重。他把助手威尔士找来,吩咐道:中国来的李四光,是个勤奋好学的人,你可以多辅导他。威尔士是位青年教师,活泼开朗,与李四光相处得很好。
假日,李四光受到邀请,到威尔士家中做客。这是一个阳光充沛的天气,李四光来到时,受到威尔士全家的欢迎。威尔士的小儿子望一望李四光的脸,问父亲:“叔叔与我们不一样,怎么长着黄皮肤、黑眼睛?”李四光笑着说:“我们是由不同的猴子变出来的呀。”“哦,我懂了,你一定是一只金丝猴变成的。”看他那副认真的样儿,家里的人乐了。
午饭后,威尔士提议举办家庭演出会,孩子们高兴地跑到楼上梳洗打扮。女儿穿着天鹅绒裙子,扮作小红帽,跳起芭蕾舞;大儿子唱一首英国乡间小调;小儿子戴着三角帽,画个大嘴巴,扮成马戏团的小丑,在父亲的帮助下表演空中抛球。李四光也兴趣盎然,背诵李白的诗词《蜀道难》,最后是威尔士夫人的小提琴独奏。当她拨动琴弦时,李四光立刻被小提琴奏出的乐曲吸引住,这声音忽而似山间清泉,忽而像林中鸟鸣,忽而又似少女的欢笑,忽而又像凄厉的长风,震撼了李四光的心灵,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圣洁、美丽起来。
回到公寓,李四光久久不能平静,耳旁依然回荡着小提琴的弦乐,他设想自己来学奏小提琴乐曲。“为什么不能呢?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他到旧货市场买了一把小提琴。房东是个小提琴爱好者,主动向他传授技能。李四光学会了拉提琴,他陶醉在美妙的乐曲中。
然而,琴弦上流出的往往是些忧伤的曲子。离别国土业已两年,那些并肩战斗过的志士在何处漂泊?中山先生处境怎样?老父亲身体好吗?哥哥嫂嫂能否支撑起家庭?站在窗前,遥望被浓浓云雾锁着的天宇,李四光借着琴弦吐出思乡之情,他多么想回去看看亲人啊。
思乡之愁未了,生活困境又来。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闹得正凶。老大的英帝国,一向以日不落帝国自居,却经常遭到新近崛起的德意志帝国的挑衅,德、奥结成同盟,不仅要挤掉英国在欧洲的霸主地位,还在英属殖民地蚕食鲸吞。英、法、沙俄组成协约国,在欧洲大陆与德、奥展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虽然战火没有在英伦三岛燃烧,但是,当权者为了支付巨额的战争费用,就加紧勒索,导致物价飞涨,普通人家的生活水平急剧下降。本来就很节省的李四光,为了省下一个便士,不得不更加精心安排自己的支出。煤源紧张,公寓里的暖气停了,房东摊开双手耸耸肩,请他们原谅。李四光能够理解,夜里,他裹着毛毯在冰冷的房间里读书,饿了喝口水,冷了站起身跺跺脚,硬是苦苦地支撑着。
屋漏偏遇连阴雨。中国驻英使馆下了一纸公文,供给留学生的费用无限期地往后拖延。留英学生到使馆哭闹一气,没有结果,有的人不得不中断学业,打道回府。丁西林问李四光打算回国吗,李四光坚定地说:“不回去,学业不成不能回,不能半途而废。”李四光挨到假期,到郊外矿山找了一个下井挖煤的活儿。
在井下,李四光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这里的人,常常要做十几个小时的苦工,在狭窄的坑道里,工人们在地上爬着,把一筐一筐的煤拖到井口。每次从井下出来,工人们来不及更换工作衣,带着一脸的煤灰扑向酒馆,先大口大口地灌一肚子啤酒,好补一补消耗到极点的体能。望着堆积的煤炭,望着酷似“黑鬼”的工人们,李四光心里堵得慌,工人们太苦了。
5.两顶帽子
挖了一个暑假的煤窑,李四光脱了一层皮。新学期开始,他揣着挣来的血汗钱,又回到课堂。
1917年7月,李四光通过考试,获得学士学位。学士学位是学位群中的小弟弟,在英国,凡获得这一学位的人,都会得到一顶黑呢子做成的方形帽子。授学位的仪式上,包尔顿教授把四方帽子戴在李四光头上。李四光一阵欣喜,三年光阴,三年的苦和累,换回这顶方形小帽,值!
获得学士学位后,有的同学急急忙忙地找工作,有的同学打算深造。又一个暑假到了,准备谋职的人早早离开学校,留下攻读的人结伴外出旅游,往日人来人往的校园一下子安静许多。花红柳绿,引来各种各样的鸟儿,李四光走在洁净的小径上,看着一群群小鸟自由自在地飞翔,心头充满欣喜。这个假期,他准备编写绘制一幅中国若干地区地质情况的路线踏勘图,所以,得天天泡在图书馆里。
伯明翰的夏天实在难挨。李四光想,武昌的夏天也很热,但不像这儿,这里的温度不算很高,但湿度很大,潮湿的空气裹在人的身上,像是穿了一层紧身衣,体内的毒素不能很快排出,叫人心里烦闷,难怪同学们一到假期避难般地想法离开这里。
李四光腿上长了个疖子。开始,他不在意,疖子越长越大,竟像小馒头似的鼓起来,走路时稍稍一碰,痛得钻心。他没有去看医生,自己操刀切除疖子。李四光把刮胡刀放在盐水里浸一下,再放在火上烤一烤,算消了毒。他又把红肿的腿搁在凳子上,一咬牙,挖掉疖子,脓红的血流下来,疼得他浑身打战,猛然想起《三国演义》里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心里说,英雄真是不好当。为了省下一点儿钱,李四光用这种近乎残忍的办法治疗外伤,以致腿上落下一道深深的疤痕。
地质踏勘图编写好了。开学后,李四光把它交给包尔顿教授。教授在踏勘图前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抬起头说了一句:“李,你可以写论文了。”
写论文,是搞研究的人向社会公布自己成果的一种形式,刚刚戴上学士帽的李四光听到教授的这句话,兴奋得两眼放光,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写论文的第一步是选题。虽然在学科园里地质学只能算是一株嫩芽,但经过一百多年的积累,也有极丰富的资料。如果沿着欧洲地质学家探索的路子走,比较容易获得成果。而且,包尔顿和威尔士也建议他根据现有的资料写论文,可李四光不想在欧洲人研究的圈子里打转转,他着了魔似的迷上中国地质研究,经过反复思考、筛选,他确定把中国的地质作为自己的研究课题。
包尔顿教授听了他的想法后说:“李,你选的是个大题目,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文章,只是资料太少,写起来有些困难。”果然如此,李四光把图书馆里所有关于研究中国地质的书都找出来,发现可供参考的东西不多,而且都是外国人写的。偌大的中国,有五千年文明,竟然没有一本关于地质方面的专著,李四光感慨之余,胸中升腾起一股热浪,要填补空白,搞出中国的地质学。其实,他认为古代中国也有地质地貌的论述,像童年时读过“沧海桑田”、“火行于地”的词句,《山海经》里也有不少关于地质方面的记载,只是这些东西支离破碎,星星点点,不成体系。
经过一年的收集、整理、修改,李四光的第一篇论文
《中国之地质》定稿了。
在学校的小会议厅,举行李四光论文答辩。伯明翰大学的地质教授们都来了,牛津大学的地质权威也被邀请来了。往日不拘一格的学者们,这会儿都穿戴整齐,神情庄重地坐在考官席位上。李四光坦然地站在答辩位置上,用清晰的语调宣讲自己的论文。首先,他肯定中国古代思想家已经注意到地球的内部结构和演变的状态;又谈到近代西方地质学家在中国地质研究中做的大量开拓性的工作;然后话语一转说道:“今天,我们要求新一代炎黄子孙认识到自己肩负的责任,也许并非为时过晚。一方面要为纯科学的发展而尽力,另一方面,要用得来的知识,直接或间接地解决有关工业问题。”
在做好铺垫后,李四光谈到自己对中国地质的认识和见解,他的每一个论点都建立在大量的实物资料上。李四光越讲越兴奋,似乎不是在宣讲论文,而是在向客人们展示自己家里的珍品。
学者们听完,交换一下眼神,开始提问。问题像连珠炮一般,有些还是偏怪艰涩的难题,好在李四光早已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他不愠不躁,有条有理地回答各类问题。时间悄悄流逝,激烈的提问缓缓地停下来。最后,学者们通过了李四光的论文答辩。
要接受硕士学位了。这次授学位的仪式非同小可。校长亲自出席,鼓号齐鸣,彩旗飘飘,这是伯明翰大学的节日,是李四光的节日。李四光第二次戴上四方帽,他在一年的时间里两次戴上四方帽,包尔顿教授紧紧地拥抱着他,连连说:“OK李,OK。”
总算可以轻轻松松地旅游了。李四光早就想做一次长距离的考察,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地质的人,要到深山大川去走一走,看一看。在校苦读的日子里,李四光不止一次地向往远方,可又不止一次地按捺住自己,没有书本知识,怎么指导实践。现在,可以到外面考察了。
从野外考察回来,包尔顿教授正等着他呢。教授交给他一封电报,说是印度有家大公司来电,希望伯明翰大学推荐一位地质工程师,并且讲明工资、待遇极其优厚。包尔顿又补充道:“当然,依我的本意,你最好能留下来攻读博士学位,但我了解你的处境,这份工作对你很重要,它能解决现实问题。至于攻博,还有机会,我随时等你。”
包尔顿教授只了解李四光生活窘迫,却不知他还有难言之隐。几年来,李四光心里有块化不开的情结,他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家庭担忧,父亲老了,弟弟妹妹尚未立事,家里的景况一日难似一日。作为儿子,不能让老人安度晚年;作为兄长,不能让弟、妹专心学业,是罪过啊。每当想到这里,李四光都要强忍忧伤,只盼有一天能加倍偿还这笔良心债。有了这份薪水极优厚的工作,李四光舒了一口气。
“电报!”丁西林找到他,也交来一份电报,打开一看,原来是中国地质界的创始人之一丁文江先生的邀请电,上面写道:蔡元培先生到北京大学任校长,殷切希望海外学子学成后回国,到北京大学任教。
“回国去,有力气在自己国土上施展。”李四光谢绝了包尔顿教授的推荐,开始打点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