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个万花筒,一摇一晃就会变出各式各样的图形。风华正茂的李四光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他可以摇身一变青云直上成为达官权贵,可以继续造反成为叱咤风云的英雄,还可以退出政坛成为明哲保身的庸人。然而,李四光的志向、情怀、家教、个性,决定着他必然会选择一条新的人生道路,一条荆棘丛生却又奥妙无穷的探索之路。
1.风云突变
战斗的硝烟还没有完全散尽,武昌城内残垣断壁到处可见,黄包车的铃声划破黎明时分的寂静,李四光夹着公文包急匆匆地出来,坐上车子,开始了一天的奔波。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局面。
湖北地处交通要塞,又是工业重镇。早年,张之洞在这里主持洋务,开办了汉冶萍钢铁公司、纱麻布丝四局和造纸、制革、针钉、毡呢等实业;外国资本在湖北兴办的企业有180多家;还有,私人企业也在不断扩大。
三股势力支撑着湖北的经济。武昌起义之后,武汉三镇成了战争的火海,战火中,不少工厂厂房坍塌,设备遗失,交通中断,人员四散。湖北的实业,像被抽去筋骨的骡子,瘫在那里。
南京临时政府一成立,就冲着湖北要粮食、要机械、要棉衣、要枪支。南北抗争,中原逐鹿,没有强大的后备物资何以取胜?南京政府的急电成了催命符,催着实业部长李四光:快,快,快。
李四光方寸不乱。他走马上任的第一道“手谕”就是治理整顿。他要求湖北各实业单位,在一定的期限内务必开始恢复生产,他的下属职员马不停蹄地奔走于湖北境内的各个工厂。
一个职员沮丧地跑回来,脸上缠着绷带,嘴角滴着鲜血,向李四光哭诉:“他们欺人太甚!”
原来,他被派到一家纺织厂督促整顿,这家纺织厂已经被军队占有,他讲明来意后,军队不但不配合,反而把他猛揍一顿。
其实,整顿实业的阻力不仅来自一个地方、一个部门,过惯旧日子的人打心里不愿改变过去的一切。李四光使出浑身的解数,调动所有的关系,说服、劝告、哀求、恐吓、利诱,解决一个又一个矛盾。治乱世需用重典,对那些趁社会动荡蓄意破坏或贪赃枉法的人,李四光严惩不贷。很快,控制住了湖北实业界乱糟糟的局面。
在桃花盛开的时候,湖北的很多矿山和工厂提前开工了。机器轰鸣,钢花飞舞。李四光在视察轧钢厂时,看到高高的烟囱吐着浓浓的烟云,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进省城的情景,那时怎么也不相信石头会变成钢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啊。
然而,李四光笑得太早了。
1912年,中国政治舞台上风云变幻。阴险狡猾的袁世凯一方面进攻革命党人,一方面要挟清王朝。革命党人底气不足又急于求成,向袁世凯提出,只要他拥护共和,能使清王朝退位,就可以让他做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李四光对政坛上的变化缺少准备,当他得知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的消息后十分震惊,他问宋教仁:“教仁兄,在这非常时期,中国怎么能够没有孙中山先生做领袖呢?中山先生德高望重,是革命党的核心,他的辞职会给中华民国带来损失的。”宋教仁朗朗一笑:“仲揆小弟,是不是忙实业忙得把民主观念都搞忘了?中华民国是共和制,总统不过是一种象征,孙中山先生可以做,袁世凯先生也可以做,关键是要有一个议会,有一个内阁政府,来制约总统的权力。这样,中国就成为了三权分立、民治民享的新兴国家。现在,我正为组阁一事奔走,到时候,还要请小弟在选举上助我一臂之力呢。”李四光认为宋教仁说得有道理。只是,他从感情上不能接受袁世凯。
4月9日,孙中山来到武昌,尽管他已经辞去临时大总统,但在民众心中却有不可替代的位置。武昌人倾巷出动,夹道欢迎,争着一睹孙中山先生的风采。
在欢迎会上,孙中山发表演讲:“对于我辞职一事,外界议论纷纷,说我这一举动是功成身退。其实则不然,因为身退是事实,功成则未必。”听到这里,李四光感到自己突然醒悟过来,什么国民革命已经成功,什么三权分立议会制约总统,中国的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他想单独与孙中山谈一谈,他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一说。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李四光接到孙中山的邀请,他两步并作一步,跨进孙中山的房间,一见到孙中山那消瘦又疲惫的面容,泪水夺眶而出。他只说一句:“先生,您还好吧?”竟再也说不下去了。孙中山攥紧李四光的手,嘴角抽搐一下,但很快平静下来,说:“仲揆,湖北的实业发展很快呀。”
孙中山闭口不提辞职一事,他与李四光谈起中国实业发展的前景。他说:“我想好了,就去干铁路,中国贫穷落后的一个原因就是交通闭塞,实业薄弱,我计划在有生之年,打通几条大的铁路干线,南北畅达,东西贯通。你们湖北的钢材呀、稻米呀,对,还有武昌鱼,都可以运到全国各地。”
临别时,李四光发现,孙中山眼里的忧郁不见了,脸色红红的,似乎还沉浸在对未来的展望之中。
回去的路上,李四光心潮难平,他想:一位伟人,该有怎样的度量和情怀啊。他不由得想起这样几句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
2.人生三岔口
袁世凯上台后,时局起着微妙的变化。清朝官员,脱去官服,盘起辫子,戴上墨镜,提根文明棍,就成了中华民国的官员。真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摇身一变,便是另一副模样。
7月,素有“火炉”之称的武昌,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贩菜的汉子光着脊梁,江边的孩子一丝不挂地泡在水里,大街小巷污水横流,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嗡”地在人们的头上打旋,整个武昌都是脏兮兮、臭烘烘的。
李四光的心情比7月的武昌还要糟糕,刚刚兴起的实业又塌了架子。革命军浴血战斗的时候,不知躲在哪个旮旯里的人,这会儿冒了出来,以功臣自居,胸前挂着金质奖章,大摇大摆地来接收工厂、矿山。总督府把实业部当成摇钱树,那些带军衔儿的人,动不动就到这里闹上一通。李四光没有办法干下去了,他想让黎元洪出面干涉一下。
黎元洪原先是湖北新军二十一混成旅统领,他是那种没多大能耐却有做官窍门的人。武昌起义枪声一响,他来不及逃走,就躲起来。由于带头起义的人认为自己官衔太低,怕众人不服,便跑去找黎元洪,把他从床底下拖了出来。当时的黎元洪面如土色,浑身筛糠,听明来意,竟号啕大哭,说是:“你们要害死我呀。”来人好说歹说,才把他扶上马。谁知,山不转水转,袁世凯做了临时大总统,他黎元洪一跃成为一省之长。
李四光把眼前的局势说了一遍,黎元洪一句都没有听,他哪有心思考虑这些事儿,却堆满笑容地打着哈哈:“李长官真是年轻有为,前程不可估量啊。黎某若有幸拜见袁大总统,一准会保荐你青云直上。到那时,黎某还要请你多多关照呢。”李四光气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李四光把辞职报告递上去,黎元洪一阵欣喜:哼哼,到底是白面书生,想在这个坑里混,嫩着呢。但是,他并不马上接受辞职申请,反而温语慰留,说是李部长要离职,那么湖北的百姓还能靠谁呢?李四光已经看透了黎元洪的鬼把戏。“官场上的这套东西,叫人恶心。”李四光愤愤地想,他决定不再理会。果然,到了8月8日,他的辞职报告被批准了。
无官本是一身轻,李四光却心事重重,他学会了抽烟。
晚上,他关上门窗,坐在漆黑一团的屋子里,闷闷地抽烟。盯着忽明忽暗的烟头儿,他苦苦地思索着自己的人生道路,路在哪儿呢?
“当,当”,几声很有节奏的敲门声:“仲揆小弟在吗?”“是君武兄。”李四光鱼跃起身打开门。
“咳,咳。好大的烟味。你在这云雾里做神仙哪。”
马君武笑着进来。“能做神仙就好了,我在做和尚,正参悟人生呢。”李四光自嘲道。
点上蜡烛,二人坐定。李四光把几个月的苦闷倒出来,说:“我对仕途已经没有兴趣,官场污浊,污吏横行,与那帮人为伍是一种耻辱。可是,我又不甘心这样碌碌无为地混下去,今后,怎么做是好呢?”
马君武静静地听完李四光的话,想了想说:“上次见到中山先生,他也提到如今的情形。他有个想法,想向当局提议,采取公派形式,让那些对革命有功的人出国留学。不知你还想不想出去学习。”
“能到国外读书,真是求之不得。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力量不够,造反不成,真是一肚子的晦气。能够再去读几年书,也为将来准备一份力量。八年前中山先生送给我一句话:‘努力向学,蔚为国用。’如果能出国深造,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年底,李四光收到赴英国留学的公文。他着手准备。转过年来,从上海传来一个令人十分痛惜的消息,他的引路人宋教仁遇刺身亡。李四光急匆匆地赶到上海参加葬礼。他想起那次与宋教仁诀别时,宋教仁英姿勃勃、踌躇满志,大有舍我其谁的气概和志向的样子。可是,他的所作所为触怒了袁世凯,袁世凯就指使手下将他暗杀了。中国的民主事业,何等艰难呀。
1913年7月下旬,李四光带着一颗几乎破碎的心,离开灾难深重的国土。他要走一条新的道路,一条“科学救国”之路。
3.换上学生装
碧空万里,烟波浩渺,一艘商船驶进大西洋的英吉利海峡。李四光凭栏眺望,一群海鸥掠过海面,朝着朝霞升起的地方飞去。此番再度留洋,李四光有着别样的心情,一路上,他不断地问自己:再有几年就满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你将立于何地?
“仲揆兄,决定到哪所学校读书?”丁西林问他。
李四光与丁西林乘同一渡轮赴英留学,二人又住同一船舱。在海上颠簸的日子里,他们交谈得最多。丁西林小他几岁,个子不高,长着一颗大脑袋,里面塞着许多的掌故、传闻、名人逸事。他还擅长表演,学西太后走路,学袁世凯训话,学得惟妙惟肖,逗得人们前仰后合。
这会儿,他也俯在围栏上,想与李四光谈一谈眼前的事情。
李四光回答他:“英国最有名的学府首推剑桥、牛津,只是收费太高,不是我等穷学生可以问津的,我想到伯明翰大学读采矿。听说,在欧洲称得上执牛耳的地质采矿专业当属伯明翰。”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应该报伯明翰大学,那里的物理学专业也是出类拔萃的。”
“你的文学造诣很深,又写过剧本,创作过小说,为什么不选择文科?况且,英国又是沙翁的故乡,那里的艺术氛围一定很浓郁。”
“你的文笔也很好,我读过你的诗,也看过你的文章,不仅言简意赅,文采飞扬,而且气度非凡,称得上大手笔。弃文从理,岂不可惜?”
“西林小弟过奖了。我是个性格内向的人,比较务实,还是与石块打交道为好。”
“你学采矿,我学物理,咱们不正相得益彰吗?”
“小弟说得对,咱们进军伯明翰。”李四光开心地笑了。
伯明翰大学的校园很美,绿莹莹的草坪上间或有一丛丛的鲜花,一弯小溪银缎般地在春日的阳光下抖动,灰白色的教堂庄重典雅,不时飘来一阵阵悠扬的歌声。
李四光与丁西林分别考入地质系和物理系,两人在校外合租一处公寓。
李四光重新回到课堂。可是,第一堂课下来,他就发现情况不妙:教授用略带伦敦地方语音的英语讲课,听得出语调清晰语言流畅,但就是听不懂讲些什么。李四光在日本学过英语,那是日本老师教的,只能说是日本式英语。如果教授一字一板地讲,而且能重复几遍,他还能明白大意,可是教授不可能针对他一个人讲课。他费力地捕捉教授的每一句话,感到脑袋木木麻麻的,十句里面才能弄懂两三句,李四光感到从未有过的尴尬。
终于熬到晚上,李四光回到公寓,冲了个冷水浴,燃上一支烟,躺在床上。
“不行,我得设法闯过语言关。”李四光猛地摔掉烟头,翻身下床,从皮箱里拿出一个皮包。
里面装着他所有的费用。当过实业部长的他,对理财颇为内行。他把带来的钱分作五类,学费、书费、房租、日常生活费用、意外费用,并依次装在皮包的五个口袋里。装学费的口袋已经瘪了,书费也已用去很多,房租不能动。他的手伸向第五个口袋,可一想到自己远涉重洋孤身一人,不能没有应急的钱,于是又摸了摸装生活费用的口袋,少吃点、穿破点没有关系,先把学业搞上去。想到这儿,就从日常生活费中拿出8英镑,来到房东老太太的屋里。
“夫人,可以请你帮助我补习英语吗?”李四光彬彬有礼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