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大早。
我便醒了过来,手痒痒的,转身一瞧,却是大白在舔我的手。
猴哥也嘟嘟囔囔地醒了,正要抱怨什么,回头一看,见是它的好哥们大白,也就乐得跟个什么似的,把胸膛拍了一早,“嗬嗬嗬”,它嚷着,意思它是快活极了,高兴极了——别问我为什么这么聪明,因为猴哥脸上就挂着这样的表情,生动形象地诠释了它此时此刻的心情——欢喜,极其欢喜。
然而,接下来这个信息却让人愉快不起来了。
才吃过早饭,便有那马家庄的村民过来了,来的人有三个,脸色俱不太好,半是惶恐半是愤怒,不是他们要骂人找人晦气,而是他们被人找晦气。
准确点说,他们是被众尸找晦气。
黎明时分,马家庄里附近的一个山岗上便不时传出啾啾的鬼语声,此外,便是此起彼伏的嘶嘶声,有几个胆大和会上几手功夫的健壮村民听得古怪,三三两两,结伴出去瞧了一回,这一瞧,可差点把他们的胆子给吓破了,那地硬如石的山岗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已多出一个深深的洞——哦,你不会想知道的,洞里有什么。因为,里边只有个大大的肉团,正围着一堆白惨惨的骸骨蠕动蠕动,再三地蠕动。
眼尖的还瞧见,洞里已有了八九个浑身血淋淋的行尸,似乎刚刚成形,见人来窥探,都在那张牙舞爪作嘶声低沉,怒形于色着要攫人而噬。
村民们惶惶然把随身带着的十几张寻常驱邪镇魂符丢了下去,可惜收效甚微,那些行尸虽没有冲上来洞来,但却没受到半点伤损。他们知道遇到了厉害的行尸,留下三个功夫底子好点的同伴在那附近窥探,两个回村里跟人示警,让家家户户都把手头里的各类诸邪符文器具一一备好,并在村子几处主要的出入口激活了早年一位得道高僧把他们设下的四座慑魂镇邪之白塔。他们几个则一路快奔疾跑,赶到牛仲这里来报凶讯。
我们听见那些村民们竟能组织有素地进行各类防范,忍不住夸了几句,牛仲却神色凝重地说:“这是乱世使然,太平日子里他们都是些简单快乐的农家人,哪用像这样子战战兢兢地生活,农事荒废大半,仍不得不学那些原本只有道士和尚阴阳师才用学的诸邪驱邪之术,便是这样,他们也生怕着哪一天醒来,悚然地瞧见自己被一大群行尸包围着要被吃掉。”
原来,以往这村里也发生过几次类似的事件,每次都是被牛仲等人出面击退的,积累来去,连着村民们也有了好些对付寻常行尸僵尸的经验。
那些行尸举动频频的背后缘由是什么?
它们在觊觎着什么?
又或者说,它们在忌讳着什么?
我虽有类似的疑惑与顾虑等念头一闪而过,但却没有深思下去。我甚至隔了好一会才想起,那些村民一直称牛仲为马大先生,难怪之前一问三不知,原来众人也被瞒在骨子里,并不知晓牛仲的真名真姓——想想也是呢,一个整天和犬马猫狗打交道、沉迷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的人,好不容易寻了一处自己比较喜欢的地方隐居下来,又何必要自报身家,把名头宣于孤村之间,徒徒惹下些可有可无的热闹。
“他们干嘛不搬走呢?”一边慕容嫣儿好奇地问道,“既然这里不安全,还隔三差五的闹行尸,与其留在这里担心受怕,倒不如干干脆脆搬出去,把这里留给和尚道士和阴阳师们打发得了。”
“嫣儿姑娘,你瞧这里和别处有什么不一样?”牛仲缓缓道。
“呵,都是北朝里的寻常小村子,那依山傍水的景色虽然不错,但也说不上特别出众。”
“你说得很对。”
“啊?”
“对你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小村子,景色或许不错,可对他们而言,这却是他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赖以存活的家,南北朝的诸国虽然多疆土与权力纷争,但骨子里,他们的子民却大多重视故土故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是不会离开的。”
我们听到这里都有些愣住了。
确实,一个家,甭管它是好是坏,也很少有人会把它直接舍弃的,因为它继承着许多的过去,又酝酿出许多的现在,这些牵牵绊绊之下,便是我们这样一些爱行走江湖的人,也没有几个是真的把自己的家完全舍下、从不过问,敢拍着胸脯说从不挂念呢——嘴里说着“四海为家”“男儿志在四方”之类的豪言壮语的人多则多矣,但真正做到的人实则寥寥。
牛仲回首和一个红肚兜小娃子说了几句,让他到药房拿了几瓶子防治尸毒尸气的丸药和一叠黄黄绿绿的镇魂符纸,神色凝重地把它们一一交付给了那几个村民,并叮嘱他们妥善运用那几座白塔,在没有得到确切通知前,切不可轻易出村子,以免遭到尸族的侵扰、伤害。
那三个村民千恩万谢地别过牛仲,带着丸药和符纸往村子急急行去。大白天的,按过往的常理来瞧,一般的行尸僵尸也不敢出来活动,它们毕竟惧怕热辣辣的阳光。但牛仲却不太放心,把那只乌鸦唤过,轻声交待了几句。乌鸦呀呀应着,鼓翅振翼,嗖的一声飞了出去,瞧样子,是要去那山岗怪洞的周遭侦察一番。
烈炎和尚瞧着一时没有别的事忙,便要我和白狮子一起和他学习狮子吼。我其实很想问,为什么白狮子也要学习狮子吼,它不是一生下来就会吼叫的么,为啥还要专门去学?
到底是多年生活在一起的人,烈炎和尚竟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当下就跟我一句一句解释了起来,说是镇魂驱邪的狮子吼和寻常的狮子吼不一样,寻常程度的狮子吼虽然能震慑人心,但对行尸怪尸的作用却不太大,需要让狮子学着提炼自己的灵力来进行吼动,才能发挥出强大的镇魂驱邪作用。
说起来,烈炎和尚这几天也多多少少教了些白狮子提气发力之道,可惜那白狮子不咋配合,学了又忘了,还贪玩,看见有什么花花绿绿的蝴蝶飞来,也要跳过去扑腾一番,唉,气得烈炎和尚把它臭骂了一顿。
眼下跟着我一起,白狮子倒乖巧收敛多了,两下里的配合倒是渐渐有些模样,只几个简单的手势、眼神再加上一点精简的口令,它便应变出各自敏捷机灵的动作。
那边,姜之月和慕容嫣儿也是闲着无事就互相切磋了起来,打得是英姿飒爽,风采动人。
场地上一时最闲的便是猴哥和大白了,俱俱在那边跟个没事人似的,一个颠颠倒倒变石头,一个摇摇晃晃咬石头,哼哼嗤嗤,在那里闹个不停。放在平常时节,估计白狮子会好好地吼叫一番,控一控场,但这一会儿,它竟是全神贯注的很,几次配合着我,把烈炎和尚随意弹出的火球一一挥爪击散。
正练着,忽见草坪东南角有光影一晃,却是自外边进来了一高一矮作樵夫打扮的两个汉子,先是向我们含笑抱拳,然后齐齐行至牛仲面前,躬身敛容齐声道:“师父。”
原来这两人都是牛仲的弟子,高大的那个中年汉子是人称“小牛”的牛景仁,他不仅医术扎实,还继承了牛仲的一手治兽疗禽技术。矮小的一个则是公孙闳,他虽不如他师兄般医技精湛,但在兽语上的造诣则远胜于牛景仁,掌握之精湛,辨微之细准,有时连牛仲见了,也不免啧啧称奇,赞叹不已。
牛仲含笑望着他们,道:“景仁、阿闳,这一次,辛苦你们了。”
牛景仁抬手擦了把汗,道:“师父,这是我们做徒弟的分内之事,哪谈得辛苦。”
公孙闳笑笑着向我们望了一下,欲言又止。
“这个不妨,他们都不是外人,这个大和尚便是小烈炎,阿闳,你想学‘三味真火’,还真得多和他学习学习。余下几个小娃子,虽未长成,却个个心怀侠骨,有底气器量,将来前程不可限量。”牛仲摆手道,“你们这一趟出门,有什么大的发现没有,说来听听吧。”
公孙闳接口道:“师父,和你猜想的一样,那些屡次前来作怪的大小僵尸确是从摩天岭那一带的阵亡将士墓出来的,其中有个老尸母和几个怪尸,十分难缠,我和师兄这次潜入地穴,就差点中了它们的道,总算躲闪及时,没有受下什么伤。”说着,转首望向牛景仁,“我和师兄这一路急行赶着回来,也着实瞎猜了些事情,就由师兄替做个总结吧。”
牛景仁神色沉重地接过话茬:“情况其实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摩天岭那边,大大小小的十几处阵亡将士墓都有不同程度的异象,轻一点的,我和师弟当时已用符文符水等一一加以镇魂、消灾。但有三五处,行尸既多,地穴又深,我们实是空有心而力不足。”
牛仲眯着眼听着,点头道:“没事,为师一俟手头上的事情忙完,便要邀人去会会那些怪尸,那些丑东西确实有些棘手。”
“嗯,我们如师父嘱咐的那般,多次暗中观察,觉出大多数的事情都和师父猜想的一般,不过有一件却很古怪。”
“哦,怎么一个怪法?”
“那三五处的阵亡将士墓都有各自的尸母,只中央的一个最为老道,那尸母的体形最为庞大,生性也最为谨慎、怨毒,只是不知为什么其他几处的尸母都联手起来攻打它,双方互相派出行尸大军,由那绿眼僵尸等率领着,不住自地下往来攻伐、互相啃食。”
“原来这样子,难道那几处的阵亡将士生前是敌对势力?不对不对,不少阵亡将士的尸骸遗骨都是混着收埋的,要是怨念真的那么重,几百年都无法消去,那也应该先在它们埋身的墓地打起来才对——这事怪是怪了点,不过它们这样相互掣肘、彼此消耗,对我们倒很有利。”
“对了,师父,说起怪事,我和师兄当时还在地穴里看到一道白光,当时那阴厉的老尸母分化出的一群奇怪肉团就要赶了上来,一旁又有怪尸虎视眈眈,四处嗅闻着喷吐涎水,我们的隐身法差点便要给破除了——奇怪的是,那白光出来后,耀眼非常的闪了几闪,整个地穴都安静了下来,好在这时,离预先挖好的一处出口很近了,我们才堪堪地逃了出来。”
“哦。确实有点怪哩,那道白光怪有意思的。”
“怪有意思的?”牛景仁和公孙闳面面相觑。
“是哩,怪有意思。”牛仲捋捋花白胡子,“好了,景仁、阿闳,你们吃过饭没,先去厨下吃点什么吧,然后再回房休息。这一次的任务,算是完结了。黄昏时分,为师再和你们聊一聊吧。”
牛景仁和公孙闳脸上虽有些疑惑的神色,但也没有问什么,双双向牛仲躬身一行礼,含笑着向我们示意,往厨下去了。
烈炎和尚瞧着他们俩离去,兀自开口道:“怪有意思的。”
“什么怪有意思的?”我忙问。
“那道白光哪。”
噢,今天流行打禅语吗,个个尽说些让人听不太懂的事情,什么白光啊黑光啊,听着真叫人郁闷。
“好了,小乙,这会儿歇也歇够了,再接着练练吧,你和白煞才有些配合,打铁要趁热,还是得下多点工夫才行。”说着,一捻指,一大两小三颗火球又疾疾飞下,平地旋转着往我和白狮子急急撞来。
呃,好吧。
这就是烈炎和尚式的打招呼。
简单、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