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客栈里来找我们的并不是慕容麟,也不是司空麒,甚至不是慕容嫣儿——古灵精怪的她总是点子多多,又爱照着自己的意思做事,但这会儿她也没有露面,露面的是机机灵灵的大白,天知道它是怎么找着我们的。
几天没见,大白变瘦了好些,只那目中的光彩灼然,并不稍减。猴哥见了,竟哼哼嗤嗤的自它的小包袱取出好几块牛肉脯给了大白,大白也不怎么虚文客气,直接把它们如数消灭,摇着尾巴快快活活地舔了舔猴哥的手。猴哥大乐,哼哼哈哈地笑了起来。
大白的颈下绑有一个小筒,里边藏了一纸短札。
信是写得很短,只有十二个字:乙兄见信速来摩天岭山神庙。信末按了一个小狐狸模样的朱红戳记,一旁画了一个小圆,圆内裹着一个半斜的“赵”字。
赵老四反复地把短札看了几遍,沉声道:“这确是犬子阿谦的亲笔,又有那小狐狸的图戳和‘小圆一赵’,加上还是大白护送的信,没什么大问题。”
“只是此行多有凶险,小乙如是不方便前行,俺也很能理解。”赵老四迟疑了一阵才开口道。
“赵叔,我对你的初印象虽然一般般,不过接触久了,觉得你们都还蛮亲切的。再说,之前我也答应了铁衣大哥,说要帮帮他调查那些事情呢。哈哈,总之呢,这个忙我是帮定了,你要是介意说些客套话,倒不如教点我实在的应对之道。”
“哈哈,还是你们小娃子晓得轻重。小乙,你说的在理,这时节是很需要你们的帮助,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缘。俺也就不和你客客气气了。”赵老四沉思一阵,附耳上前和我悄声说了几句话,随即神色郑重地把一个小包袱给了我,让我转交给赵思谦。
金墉城到摩天岭约有一天多的行程,路径偏僻,我和赵老四尚在商议,猴哥和大白尚在胡闹时,姜之月已自悄悄出了门,不一会便买回了些干粮肉脯,连我闲放一边的小葫芦也灌满了凌冽的美酒。随即又搂搂大白摸摸猴哥,细声跟它们说了点什么。
赵老四瞧在眼里,捻须微笑,回首向我道:“小乙,姜姑娘和你很般配,人家要相貌有相貌,要能力有能力,煮得一手好菜,还特别懂得照顾人,你将来要是不娶她,我这当叔的非得给你一顿狠揍不可。”
“……”我和姜之月听了,俱俱弄个脸红耳赤,成了大花脸,偏偏猴哥这臭小子不识趣,还探头探脑地过来模仿了一通。我半哄半唬了好一会,它才咧咧嘴笑着走开,算是收敛了点。
临出门,我忽地想起了和慕容麟的约定——赵铁衣他们这边的事情显然要更紧急些,我便想着找个什么人往大营里传给讯息,把之前的商议往后推上三五天。
巧了,门外急急进来了两个青甲卫士,仔细一瞧,正是慕容麟的那两个亲兵。
两人送了一封慕容麟的亲笔短函给我,并把慕容麟对他们的亲口叮嘱说了一遍,它和短函的内容并无二致,都是说一时遇有急事,会面协商之事需延后几日。倘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这并没有失礼不失礼的,其实对我挺好的,我这不正要到那摩天岭走一趟吗?倘若慕容麟来了,急切间分不开身,哪有另一个我去应对去协商。
我们在城外雇了一辆马车,马车把我们拉出五六十里路,便停了下来,原因并不复杂——前面的路况忽好忽坏,山径曲折颠簸,马车已难安行了。再坐下去,只会把事儿给误了,却绝难把我们按时送到摩天岭。
好在,这时离摩天岭也相当近了,横横竖竖不出十里路的样子,而此前我们几个又在马车上较为入神地休息了好一会,神气正旺盛,走路啥啥的权当是提前预热一下身体。
没办法,未雨绸缪。
毕竟,在这摩天岭等待我们的绝不会是太好的事情。
面对着这莽莽的山林,大白只在地上轻轻嗅闻、略略辨认,一个时辰不到的光景便把我们引上了摩天岭。
只是那个山神庙好像大白也没有去过。
在前面领路的大白这时已回首瞅瞅我们,要我们替它拿点主意呢。
幸好来的时候,姜之月已经趁出门买东西的那一阵工夫,先后和几个小贩店伙打听了打听,知晓了它在的大致方位,这样,在日色偏西、倦鸟归林之际,我们一行人总算不用在山林中转来转去,苦苦找寻。
只几下比划和轻声交待,大白便似对姜之月描述的那个山神庙有了相当的了解,领着我们自林间的一条羊肠小道急急穿过。
我暗暗叹道:紫紫和大白倒也是一对很好的搭档,一个善于描述,一个善于聆听。
约有一柱香时,前面的林木掩映处忽地跌出一座破破落落的山神庙来,这庙兴许是荒置多年了,远远就能瞥见里头窜出的老高老高的杂树长草。
渐走渐近,庙里忽地传出一声低喝:“什么人!”
大白忽地扑出,欢欢快快地冲庙里叫了两声。
人影一晃,赵思谦却嘻嘻着自身旁的高树上跳了下来,说道:“刚刚和你们闹着玩的。我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他人虽是嘻嘻哈哈的和大白闹着,但谁都瞧得出他脸上挂着的疲倦神色,这些天的追踪下来,他们显是吃了不少苦。
赵铁衣并不在庙里,问过赵思谦,才知道他尚在岭里潜伏监视着一处要紧的地方。
几大片肉脯嚼下肚后,赵思谦喃喃道:“赵大哥那么拼,我前些天还发了他的火,给他一个大红脸,真不应该。”
当天负责监视那个被擒的黑衣蒙面人的人正是赵铁衣,结果却给黑衣蒙面人奇奇怪怪地逃了,据说当时赵思谦很是发了一顿火——那个黑衣蒙面人虽是没有吐露任何信息,但总可以慢慢磨慢慢熬,他的人在到底还有一些把黑衣人组织找出来的机会,等他的人跑掉了,连带着连那些机会都一个不漏的白白丢掉了。
不过,我也有些疑惑,赵铁衣毕竟是办案多年的有名捕快,盯人防逃的本领应该很强才对,怎么会那样大大咧咧地在如此重要的一个线索上失了手。
这时,听见赵思谦这么说,我也就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赵思谦摇头道:“张少侠,我如果有你那么聪明的脑袋就好了。”
姜之月扑哧地笑了一声,说:“小赵哥,你放心好了,张小古一般都没有这么聪明的。”
我笑笑着附和道:“是呢是呢。”
赵思谦往外瞧了一眼,接口道:“我这个人其实性子比较急,不好。我到了后面才知道,原来赵大哥是故意让那个黑衣人逃走的,暗地里早已在他身上留下一个隐蔽的追踪符。考虑到黑衣人潜逃目的地不明,他还通过秘术和金墉城、天衍城等地的几个相熟同僚、朋友联系,让他们那几天也稍稍留意下一个带有金墉城府衙追踪符的人。所以,尽管那个黑衣人中途几次易容变装,改道绕路,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却不知我们几个人已远远地跟了他好些天呢。”
这赵铁衣果然心思细密,做事极机警!
正说着,忽而传来一阵刀剑相击声。
赵思谦愕然道:“赵大哥早间还对我说,那个黑衣人和他两个同伴扮成了一群樵夫,只在一处密林里上下流连,像在找寻什么东西,又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难道是不巧来了个厉害的对头,赵大哥被识破了行踪?”
赵思谦的猜测是对的。
赵铁衣确实被识破了行藏,不过和他在对打的人却不是黑衣人请来的帮手,而是司徒南。一旁还站了个半身邪气的归辛树和一个带着灰色面罩的半驼着背的大汉,淤青点点的脚下兀自带着两只脚镣,各自拖拉着一截半尺来长的锈斑铁链。
这两边都是我的朋友。
哎哎。
不能打。
那赵铁衣自是勇猛非常,打得一手好锏,可司徒南的长剑如蛇如电,便是不施全力也不是闹着玩的。
听任两人再打下去,怕是越发不好收拾。
我一边高声喊着“误会,误会”,一边疾疾纵身跳了过去,横身挡在他们两人中间。
司徒南身形一晃,心随意走,早已回剑站定,笑着道:“不好意思了,小乙,几次见面都是把你拖入打打杀杀的麻烦之中。”
赵铁衣沉脸将双锏半收,扬眉向我道:“张小兄弟,你和这天衍城劫犯过去是啥关系,赵某一概不管,但眼前这档子事,你还是别多理会它好些。”
归辛树冷笑一声:“亏你还是一个有名捕快,不问半点青红皂白,只会左一口‘天衍城’右一口‘劫狱犯’,啧啧。‘银鹰’退隐后,南北朝就拿不出个像样点的捕头了么?”
赵铁衣皱着眉头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少拐弯抹角地骂人!”
归辛树缓缓道:“你一直说我们是劫狱大犯,罪恶滔天,你可知道我们劫的是谁,犯的又是谁?”
赵铁衣往地上啐了一口,正色道:“劫狱就是劫狱,一昧依仗自己的身手,把朝廷一统的律法规章当成了儿戏,难不成你们还能有天大的道理!”
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驼背大汉,忽地开口道:“铁衣,可还记得我这个老头?”随即把面罩向上一揭,露出极其消瘦的一张脸来,他的目光虽然灼灼,但脸色却白得吓人,全无半点血气,竟似长年未见过阳光、未吃过饱饭一般。
赵铁衣怔怔地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忽地失口道:“你是黄——黄大将军?”
大汉淡淡一笑:“嗯,你还记得我啊。”
赵铁衣摇摇头,道:“你虽然是像黄大将军,但——”
大汉接口道:“但却要比你所认识的黄大将军要瘦,精神萎顿,对吗?”
赵铁衣讶然道:“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明明记得,我前些天在大营附近还见过你的,整个人壮硕得就像是一头大水牛,怎么几天不见,感觉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有那脚镣——”
大汉惨然一笑,道:“我是黄班,他是黄斑,我们都是黄大将军,只不过,我们中有一个人是假的黄大将军。铁衣,我知道你一下子难接受过来,可你仔细想想,为什么五六年前的一次长别之后,你以前所熟悉的老大哥,别人眼里的黄大将军会和你这般疏远,连仅有的几次见面都不过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寒暄呢。”
赵铁衣大力地敲着自己的头,黯然道:“同一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黄大将军、两个老大哥,我赵某怎么就那么混账窝囊,明明当时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就不敢去当面质问一下的,竟然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黄大哥……”
黄班止住话头,缓缓道:“铁衣没关系的,别说是你,就是我自己也从没有料想到,有那么一天,自己会被‘哥前哥后’的结拜兄弟亲手丢入大牢,难见天日。”
“结拜兄弟?”我们都讶然了。
黄班轻轻点点头,目光暗淡,他似乎回想起一些奇诡可怖的往事,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道:“你们一定会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但你们见到的那个黄大将军,确实是我结拜的义弟黄斑,我们两人的样子极像,自壮年结识后,多有往来,日子一长,连着性情言谈都有几分相仿,我们俩人又都是无家之人,是以,寻常的朋友也不知道我们谁是谁,哪个是兄哪个是弟,以前我总以为这是一种难得的福气,并不知道这种福气的背后藏有一些晦气和要命的阴影……”
听到这里,大家都有些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