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壁的纵横剑痕就在我的眼前,我在看着它们,它们也仿佛在看着我。
这样屏息凝神着凝视了好一阵,我终于忍不住伸过手去,一道剑痕又一道剑痕,长的短的,深的浅的,我触摸着,感受着,心情跌宕不已,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说起来有些骇人听闻,但我确实在研读这些剑痕,就像一个书法大家会去解读书文古碑间的笔意书法一般——这些剑痕在一般人看来也就是剑痕,凌乱不堪,能有什么玄机呢,于我则不然,我这会儿虽不能完全瞧出里头的玄机,但却从剑痕的大小长短轻重急缓中,瞧出了里边所蕴藏了一种神秘而强大的东西,比起简简单单的手法堆砌和力度堆积来,它们更像是一种别的东西……
一开始,我乐观得很,以为研究这些剑痕不过三两个时辰的事,哪里知道,仅开头的那三五十道剑痕便花了我许多心力,我也渐渐明白了过来,这些剑痕并不是随意击打上去的,弥弥漫漫层层叠叠的它们像是一张网,一张天下地上独一无二的剑网,网里似隐着什么东西,类似一种变化繁复、难以捉摸的剑意。。
我着急着渴望着,想找出剑网里边的那根主线,再把它们一根根地组织起来。可是接触到的剑痕越多,我的心里就越疑惑,明明能感到那根主线似的存在,可我愣是找不出它来——我好像离那根主线很近,又好像离那根主线很远。
这百千道交织的剑痕,单独去感受去揣摩它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很随意平和,但一旦把它们当成一个整体,就会瞧见那森然的剑意,骇人的剑气。
我又是激动又是沮丧,我的头绪很多,想法很多,可是我的头绪又很乱,想法又很杂,我只这样摸探来摸探去,提着气在巨石上飞上飞下,横爬啊竖爬啊,如痴如醉,如癫如狂,早已物我两忘,不知时之逝也。
猴哥几次跑进跑出,有时也过来和我说上几句,它的态度似渐渐有些狐疑,有些惶恐起来。
抓抓挠挠,哼哼唧唧的,猴哥猴哥,你在说些什么,你又在做些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
“好猴哥,替我放哨去。”
“好猴哥,替我瞧瞧紫紫去。”
“紫紫和大白他们回来了吗?”
我嘴里这么说着,但我的心里并没有想着这些。
好多的剑影剑痕在我的眼前围绕盘旋,盘旋围绕。
到了后边,我已是答非所问,只懵懵懂懂,含含糊糊地应着猴哥。
猴哥瞅了我好一阵,歪着头叹着气,急急地蹿跳了出去。
我喊着,猴哥,猴哥,你怎么了?难道你还有什么话不放心和我说吗?
可猴哥却似乎没有听到,仍是紧紧张张地跳蹿着走了。
隔了一会,我才意识到,刚刚自己并没有说话。
我只是在心里那么对猴哥说,猴哥又不是渡难长老,它怎么能一眼看清我心里的活动呢。
情况已然在变坏了。
我却浑然无知,浑然无觉。
我的心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剑影剑痕。
这一刻,我好像什么都忘记了,只惦记着剑痕剑意。
眼里只有那些不断缩小又不断放大的剑痕。
有一盏灯似已燃尽灯油,投射出的光影扑腾闪烁了几下,终于无奈地叹出最后一口气,嘎声灭了。
剩下的一灯如豆,摇摇晃晃,苦苦为继。
偌大的一个洞里,光影已经很暗很淡。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
因为,我这时已经不再依赖于我的眼睛。
谁说看东西,一定要用眼睛的。
用心去看不是更好吗?
尤其是这样一张剑网。
你越是在意看清摸透那些剑痕。
你越是容易陷进茫茫漫漫的剑网里难以自拔。
迷迷糊糊中,我忽地有了一种模糊的念头,一种大胆的猜测。
唔,光线既暗又晃,我索性把余下的那盏灯吹灭了。
那百千道的剑痕当然不算少,可我之前已反反复复把它们逐道逐道地摸探了好几遍,印象并不浅,这会儿没了灯影,我的心里反倒先后浮出了那一应剑痕的样子,长的短的,纵的横的。
哗哗啦啦。
有什么在掉落。
是粉尘灰泥吗?
不管它了,这会儿便是天大地大也比不过我眼前的剑痕大。
我揣摩着,思考着,疑惑着,忽有一线光自头顶投下,光和影相交融的那一刻,谁能分得哪是光哪是影呢。
是呀。
谁是光?
谁是影?
谁是先?
谁是后?
如果一个事物,它源源不断,自成一体……
如果一个东西,它无休无止,无终无始……
怔怔然之间如醍醐灌顶,我终于开了一窍。
我没有再费劲去找剑网之中的什么主线不主线了。
既然它们都在这密密的剑网里,那它们便都是主线,便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心中一片澄明。
我终于把那些剑痕剑影串联了起来!
唔,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剑痕竟在晃动,在击刺,在集结!
匪夷所思!
大小剑痕在左右穿插、交织,它们竟结成了一些持剑人像,人像在鞠躬,人像在弹剑,人像在抚刃,人像在……
我如痴如醉地瞧着,如癫如狂地想着,全然不计那是自己脑海里的幻象还是那些剑痕真的破壁而出,带着一些奇怪的模糊光亮在洞里不住飞舞……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剑影人像才歇停了下来,渐而消失不见。
沉寂。
久久的沉寂。
有束光倏忽一闪,摇摇晃晃。
一个声音紧张地喊着:“张小古。”
是紫紫吗?
她和大白回来了?
可是四周仍是暗浓如漆。
哪有半个人影。
奇怪了。
还有那一束晃动的光——这里离地面少说有六七丈的高深差距吧,四周又都是坚坚实实的洞壁,怎么突然生出那样一束斜斜长长的光?
嗖,一大根藤自模糊的光影里甩了出来。
“啪”的半声,精准无比地掉在我的脚下。
随即传来洪钟般一声大喝:“臭小子!”
“唔。”
“快拉住那根老藤,这暗洞马上就要塌了!”
这声音很熟悉,是烈炎和尚!
这声音又出乎意料的大,显是动用了“狮子吼”,但那力道上又似还有着意控制,只堪堪到了令人猛然警醒的强度。
有点奇怪,怎么连大和尚都出动了?
刚刚他在说什么来着——洞要塌了?
等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猴哥,猴哥。”我大声喊着。
可是没有应答。
猴哥呢,哪去了?
沙石滚落,尘土弥漫,整个洞身都在摇摇晃晃。
那巨石洞壁忽地一震,自中间崩开了一大道斜痕,跟着自里边滚落出一件什么物事来。
我捻出小火球,往前一转,把残灯重新点上。借着朦胧的灯光和火光往前一瞧,自石中滚出之物竟是一个造型古朴的青色剑匣。
惊喜之余,我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一把把剑匣打开了。一柄满是森然气息的长剑疾疾飞出,跟着剑身一抖,化成一个丈高的青身树人,嘶声狂叫,那大眼一蹬,一只大手便往我劈头拍来。
我急忙往旁边一闪,大手落处,地上早已多了一个尺深的手印。
这青身树人的一身怪力真让人悚然。
眼瞧着落石沉沙越来越多。
青身树人的攻势越来越凌厉。
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形势并不太妙……
那根老藤突地一动,一条人影伶伶俐俐地从藤上滑落了下来。不知怎地,忽有一团紫色光芒自来人身上飞出,疾疾往青身树人迎了上去,围着它轻轻地绕了几圈,忽而光芒大盛。
青身树人止住身形,失声道:“玉魄!怎么是你?”
没有应答。
紫光晃动不已,又围着青身树人转了两圈,忽地飞回来人的身旁。
青身树人怒目瞪向我:“我并不太喜欢你这个臭小子,你似乎有些迟钝,权且看着玉魄的面子,我先不和你为难。”话声才了,它的身影砰然震散,化作漫天的绿光,绿光随转随消,暗淡的光影中一柄长剑重重跌落在地。
我把长剑抄在手,瞧了瞧,心里头怪欢喜的,但又有些嘀咕,这青身树人该不就是猴哥之前在洞里见到的那个厉害对头吧?
耳边有个声音急急唤道:“好了,我们快走吧。”来人翻身反手抓住那根老藤,忽又递来一只纤细的手,道:“张小古,快!”
我才把她的手牢牢抓住,她高声喊着:“可以了。”老藤一抖,就晃晃悠悠地往上疾升而去。
好吧,这一会,你们应该都知道来人是谁了吧?
没错,就是姜之月呢。
呃,我好像欠下她不少的人情呢。
你们说,将来我该怎么还?
对了,猴哥还没有见着,我怎么能只顾着自己逃命,真自私!
“唔,猴哥呢?紫紫,你有见着它么?”
“放心吧,它在上面等着我们。”
“啊?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咳,还不是我们张大侠看石壁剑痕看得只走火入魔了,连地洞要塌掉也不知道。眼前,这几处长长短短的洞口,都是猴哥专门挖的,为的是方便我们及时地把你救出来。”
“猴哥,果然是个好哥们,竟一直不声不响地处处罩着我。”
“你知道就好。”
“……”
“你知道你在哪里看了多久的怪剑痕么?”
“大半天吧,我觉得。”
“咳,张小古,大家都说你真是看入魔了。我还不信,这会儿听你这么一说,我是信了。”
“呃,为什么?”
“你足足看了剑痕一天一夜。”
足足看了一天一夜?
并不是只有姜之月一个人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包括烈炎和尚、猴哥——当然它是连比带划地“说”的。
其实,即使只有姜之月一个人这么说,我也是会相信的,因为我对她特别的信任,特别的宽心。
我只是在嘀咕在疑惑,为什么自己待在洞底那么久了,也察觉不出时之流逝。还有还有,在猴哥、姜之月他们眼里的走火人魔,为什么在我眼里却是那样的赏心悦目,惬意非常?
从烈炎和尚、赵老四他们的事后分析与推断中,我们得出整个事情的大致原貌——那个地洞隐藏了不少的机关,当初猴哥挖出好几条甬道中,可能弄坏了其中的重要机关,无形中已埋下了隐患。
后边,洞体开始摇晃,渐先崩摇,猴哥见我身处险境而不自觉时,它急慌慌地出了洞,可惜这时候烈炎和尚他们还没有赶过来。担心我会被活活埋在洞底,猴哥遂用土遁急行,双手双足齐齐运作,硬是打出了三两道斜斜接连的竖井。
猴哥的力气并不小,它当时没有直接把我拖走拽出的原因,是因为我以手摸探满壁剑痕时,似乎触动了隐藏其内的机关,初时只有剑痕三三五五跳动出来,成影成气,围着我缓缓行运,随着时间的流动,跳出的剑影剑气越来越多,我整个人开始被层层的剑气剑影簇拥着包围着。
等到猴哥察觉出不对劲时,几次嚷叫着示警,要冲上来把我拽出去时,剑气剑影已相当的强盛,以至于连猴哥这样能扛能捱的硬身板也不能靠得太近——它左肩上两道斜长的剑痕,便是在试图强行冲入剑气剑影圈时,被几道剑气呼啸袭来一个躲闪不及留下的。
猴哥只好往地面钻去,在它气喘吁吁、一筹莫展的时候,烈炎和尚他们一行人也终于赶到了——大家不熟悉路况,当然最重要的是带路小伙伴大白不在身边。
众人赶来的前后光景,地面之下,我也终于完成了对剑痕的解读……
嘭嘭几声巨响,地洞之上偌大一片地齐齐坍陷了下去,变成一大个让人悚然的乱石陷坑。
这时,我们才刚刚离开那一片地。
真悬啊!
如果我慢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