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身小和尚怔怔道:“……也许是雨本身不会变,而人的心情却会因着各种环境,各种、各种……”接下来的词,他却一时想不出来,只苦皱了眉头停在那里颠来倒去的喃喃自语:“各种……”
我猜想观身小和尚可能是想说“际遇”之类的词,便好奇地接口道:“各种际遇?”
观身小和尚如释重负,向我展颜一笑,续口道:“……因着各种际遇而起伏反复,不能平静。”
渡难和尚缓缓道:“观身,你所说的岂非便是佛书说的,无色无相,不虚不妄?”
观身小和尚垂首想了一阵,忽又抬头,疑惑道:“老和尚是在哪本佛书上看到的,这两句话原本就是写在一起的吗?我也看过五十七卷外加一百一十一册的大小佛书,怎么没有一些印象?”
渡难和尚脸上一红:“观身呐,你这便是执了,数量的多少并不能直接作用于品质,所谓不破不立,不止不行,不……”
渡难和尚的话还没有说完,观身小和尚忽而惊喜道:“老和尚,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原来那一招水什么来的也可以这样用的。”
语声未了,他早已一个人奔了出去,在那滂沱大雨中静静站定,先是仰首望着那雨,隔了半晌,才回目平视,缓缓结下一个奇怪的手印,重重水雾顿时应势而起,自他双脚处缓缓弥漫出去,一时雨湿雾浓,连三五尺远的地方都瞧不分明。
这水雾除了浓重如帘,初时也瞧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渐渐却凝聚出了一重六角形的雾气,约有尺许宽长五尺高大,里面的雾浓如泼,层层叠叠聚在那里如涡旋缓缓转动,从左近飘过的雨滴俱被吸引了进去,也不见自别处飘出,点点滴滴,无论大小都随着那雾气一起旋转。
观身小和尚将手轻招,嘴里开开合合,似在唱念着什么,那六角形的雾气应声飘落到他身前三两尺的地方。观身小和尚突地双臂轻振,十指轮弹而出,嗤嗤嗤数声疾响,三四条雾质水箭迅疾喷出,或聚或散袭向不同的地方,其中两条更把二三丈远的一块耸立大石穿心而过,击出栲栳大小的一个洞——这一招竟是“六出水箭”!
这“六出水箭”是水系中阶里的有名招数,也是出了名的难练,据范希真等人的谈论说,过去的三两百年间,先后曾有十四五位水系高手,他们虽能熟练运用大部分的中高阶水系招数,但在“六出水箭”上的表现却极为惨淡,以至于曾有三四个水系高手千里结伴,苦苦探寻六出水箭里的攻防表现、行运衰变等,希望能改变自己在“六出水箭”上的迟滞进展。
结伴的苦修与钻研虽改善了这些人在“六出水箭”上的一定发挥,但离出色的运用仍是有相当的距离。
你知道的,有时候,上天并不是总是眷顾勤勤恳恳的苦心人。
水系修行者中曾流传这样一句有名的话:弱水不难六出难,水箭轻下宗师环。这话是说,倘若有人能把“六出水箭”练好了,轻重缓急,有模有样,那么,那个人便很有潜质成长为水系的宗师。
当然,这句话也说得有些怪,自问世以来,便引出许多争论,说它有失偏颇的声音日渐喧嚣,但这些喧腾的反对声音并没有掩盖掉一个事实——一招“六出水箭”几乎用到了水系的全部基本功,它的娴熟对全面提升水系的修炼更是意义非凡。无怪乎吵吵嚷嚷争论了这么多年,仍不时有些成名多年的水系高手苦拉着脸,躲在一些隐蔽的所在,苦苦修炼那“六出水箭”。
至于弱水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兴许是修炼难度同样很高的水系招数吧,又或者只是说那句怪话的人为了押韵才把它用进来,和那“六出水箭”做一个对比吧。
但观身小和尚年纪小小,却已能使出这一招“六出水箭”,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种静水之清淡平和气象。虽是离完满使出那“六出水箭”还有许多的距离,但所显潜质之佳、悟性之高,已是足够惊艳震世。
我正嗟叹不已,一旁的渡难和尚却长叹了声:“观身的天赋,果然高出众人,一点即通,如果是生在那平宁之时,该悟出多少让世人猛醒的无上玄道,可惜可惜……”
渡难和尚接连说了五六个“可惜”,内心里,他似乎更愿意他的徒弟观身小和尚生在一个太平年代,守着那暮鼓晨钟青灯黄纸,做个经卷下的殷勤传道者,他似乎更想他那天分出众的徒弟成为一代思考者,参悟些震耳发聩的话语,探索些启人深省的大道,而不是以一种绝世武僧的姿态去给世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佛也好,道也好,它们存在的本身并不是为了一个“武”字,而是为了方寸安宁,心境平和,它们的初衷只是孜孜不倦地探寻造化之奥秘、思想之巅峰。
这时观身小和尚已返身跑入洞来,渡难和尚止住话头,轻轻上前帮他拍打身上的雨水,然后自包袱里取出一件干净的僧袍,替他换下那湿衣。
我向观身小和尚表示庆祝,他却有些闷闷不乐道:“还是不太好,老和尚的动作比我简洁,弹出的水箭却是条条细若游丝,要准头有准头,还有难以琢磨的巧劲,只一条水箭的威力便远在我的三四条水箭合击力道之上,唉……”
渡难和尚含笑道:“观身痴徒,你也知道施展那水箭要讲巧劲吗?”
观身小和尚“啊”地叫了一声,随即又向外奔去。他再施前法,霎时又有重重水雾冒出、凝聚,不过片刻便出来了一重六角形的雾气,一边吸着周遭的雨滴一边疾若流风的移动到观身小和尚的身前。
观身小和尚双手平举,十指齐张,双手半交着往前一弹,五七道雾质水箭自他指尖急射而出,嗤嗤嗤,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其中三道铮然穿石而过,铮声未停,那八九尺高大的凸石石身一晃再晃,忽从腰际断成两截——原来观身小和尚竟巧妙地将水箭洞穿之处做了安排,两高一低的三处穿口外有洞穿冲击凸石之创,内损石内上下平衡,相互呼应配合之下,那样一大块硬石也不堪其负,一断为二。
渡难和尚叹叹气,面上的神情又是高兴又是担忧。
我好奇地问:“大师,你的小徒弟悟性那么出众,稍加指点,便有所悟,换作别人只怕高兴还来不及,你怎么还老叹气呢?”
渡难和尚摇摇手:“不可说不可说。”
我正琢磨着这不可说当如何理解。
渡难和尚却开口道:“小施主,你看我们当下的中土之世,是何种景象?”
我沉思了一阵,道:“当前的景象有些混乱……”
渡难和尚喟叹一声,道:“混乱之世多什么?”
“乱世多灾。”
“还多什么?”
“……还多杀戮。”
“佛道隐本是方外之人,不涉尘世,现在却连他们也被牵扯了进来,三部六界当下的主调虽则平缓多于动荡,个中却不知酝酿了多少征屠反伐,眼瞧着,大杀戮一触即发……”
“……”我怔怔不知所对。
正好观身小和尚跑了进来,渡难和尚叹叹气,又自包袱里取出一件干净的僧袍让观身小和尚换下——之前的话题就此打住了,我震惊错愕的情绪也得以缓和。
鼻子里忽地闻得一股诱人非常的鱼肉香味,回头一看,却是那条烤鱼已被烤得有些焦黄,正嗤嗤地冒着热油呢。
我尴尬极了,挠着头,向渡难和尚师徒二人讪讪一笑。
渡难和尚双手合十,缓缓道:“小施主但吃无妨,释家子弟不吃腥荤,但充肚的干粮,包袱里也还有一些。”
我如遇重赦,也不再忸怩了,便把那烤鱼自木架取下,转首看看,渡难和尚和观身小和尚也已从包袱里取出干粮,正静静吃着。我也就心安理得地吃起那条喷喷香的烤鱼来。
隔了一会,观身小和尚忽地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渡难和尚抬起头来,目光清亮如水,缓缓道:“观身,你在说什么,声音太小了,老和尚一时没有听清。”
观身小和尚眼巴巴地望向我,目光一度停在我手中的焦黄烤鱼上,他怔怔道:“老和尚,我也想吃烤鱼……”
“你手里不是还有好些干粮么?”
观身小和尚讷讷道:“干粮不好吃。”
“什么才好吃?”
观身小和尚的眼珠转了几转,神色飞动:“烤鱼,长宁街大小前门的灌汤肉包子,芳醉楼的水晶虾饺,酱醋猪蹄,还有家里一厨二厨的拿手好菜,红烧……”
渡难和尚脸色一变,沉声道:“观身,我们出家人是不能沾半点腥荤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
“记得就好。”渡难和尚说罢,便自顾自地吃起干粮来。
观身小和尚呆了半会,目中莹光泛泛,似乎要哭的样子,见他的老师父好像已有些动气,又不敢再说什么,低头将干粮闷闷地吃了几口,喝了点水,便在靠火的一处铺上僧衣,静静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