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夜半,外边霹雳大震,我略略醒了过来,却见渡难和尚闭目跌坐在地,一只手却轻轻按在观身小和尚的背心之上,隐约可见些许黄气正自掌底传漫而出,时浓时淡。渡难和尚的脸色却忽白忽红,神情凝重,竟似在传输什么元气给观身小和尚一般。
我吃了一惊,知道这正是要紧关头,任着心中有疑惑也只当没有瞧见,我闭目躺下,不料过了许久还是睡意全无,并没有睡着半分。
又过了会,迷迷糊糊地,我听见有个声音在心里响着:“小施主,你是不是很惊讶于老僧的所作所为?”
我抬眼望去,渡难和尚仍自闭目跌坐,心想:“这就奇怪了,刚刚那个声音怎么那么像渡难大师的话语声?可他一直坐在那里,并没动过啊。”
正疑惑间,心底忽地又传来一声:“刚刚说话之人正是渡难老僧。”
我惊讶地睁眼看去,见那渡难和尚还是闭目凝神地跌坐着,一脸的凝重神色,我实在瞧不出什么端倪,便又重新躺好,心里仍自嘀咕不已:“不对不对,难道我是在做梦?”
这时心底又传来语声:“小施主,请恕老僧唐突,此刻正在用‘传音术’跟你传话,你在心底的所念所想,老僧这边都能一一感受。”
我试着在心里念道:“大师,说话的人真的是你吗?”
顷刻便传回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僧正是渡难。”
我沉思了一阵:“大师,你是在给观身小师父输送元气吗?”
那边应道:“是的。”
“您很担心观身小师父的身体?”
“观身的天资虽高,但远远还未长成,这一天又连用两次‘六出水箭’,他自己虽然未察觉,我却通过察言观色,瞧出了他的先天元气已有些虚损……”
“小徒观身才出家不久,饮食上转变艰难,摄少耗多,老僧有些担心他经受不住,将来落下个虚弱之疾。”
“既然这样,干嘛不让他吃——”
“出家人持戒精修,不吃腥荤不杀生是原则之事,不可妄动,而传送元气往大而言,也只能算是老僧师徒间的一件小事。”
“大师,你的年事也高了,老这样暗地分送自己的元气帮观身小师父补充,也不是办法啊。”
“小施主尽可放心,老僧对自己也照顾得紧,只是偶尔给小徒传传元气,稍替他弥补些元气的耗损。”
“大师,我只是觉得你自己太过辛苦了……”
“小施主,你也瞧见了,小徒观身机敏过人,当师父的即便有些苦,也是苦在乐中,苦得其所。”
“大师,你这样用‘传音术’和我谈话,会不会对你此刻的传功输元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不会,‘传音术’的创发本初就是为了应付传功输元这种微妙而又风险的场面的。”
“它就是传闻中的‘千里传音术’?”
“千里则或不能,倘功力老到,三五百里也可以胜任。如老僧体迈,超过一百五十里便有些吃力。”
“大师,你真是修为精深。”
“……”
“大师,还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问不问。”
“只要是老僧能力所知,但问无妨。”
“大师,我和你不过萍水初识,你怎么那么放心地和我说讲了这么些事情?”
“老僧的双眼虽浊,心却不浊,你的言谈行止,虽未一一长成,但已养得相当浩然之气。如果老僧没有瞧错的话,却是出自老僧一位故人门下的再传子弟。”
“呃。”
“老僧那位故人便是王一仲道兄。”
“啊,王——他是我的太师父!”
“嗯,和你师父小紫龙一样,王道兄也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师益友,老僧当年也曾受过他不少教诲,受益匪浅。”
“啊,原来您真的是渡难长——”
“和尚也好禅师也好长老也好,都不过是种可有可无的称呼,老僧已不问世事多年,如今不过是一垂垂老头儿。”
“大师您太谦虚了……对了,怎么你们都管我师父叫小紫龙来着?先前长岛上的白胡子爷爷也是这么称呼他。”
“长岛上的白胡子爷爷,是倪有巽倪老施主么?”
“是的,您也认识?”
“当年,老僧也和倪老施主有过不少往从,大家算是老友吧。”
“哦。”
“至于你师父的小紫龙称号,说来话长,他和你师叔十多二十岁时,已奉了一仲道兄之命四处降妖除魔,又热心于公义。彼时,他们便各自给自己起了个名号,你师父呢就管自己叫‘紫龙’,你师叔就管自己叫‘赤虎’。他们的年纪又比你太师父的一帮友从少下一大截,以号为名,再加上个‘小’字,倒也亲切,渐渐地,大家都那样称呼他们。”
“我师父好像有提到过,他们师徒虽则相识较早,但太师父却是过了花甲之年,才正式收他们为徒的。”
“一仲道兄待友平易,择徒则甚严,这也是受了你祖师爷及太祖师爷的影响。”
说到这,渡难长老话锋一转:“小施主,老僧瞧出你身上有些许剑气之象,怎么不见你的佩剑?”
我便把那一觉前后的事情约略地和渡难长老说了一通。
渡难长老那边沉默一阵,似在仔细思考什么,良久才传来心音:“你的剑倒不难找,只是中间有些棘手,或者要耗上一段时日,还需找一口好剑先作备用才好。”
“唔,那我不是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到巨阙剑?”
“你很喜欢先前的那一口剑?”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没了它,心里空荡荡的,就像是失去了一个多年相随相知的好伙伴似的,一想到可能还要很久才能见到它,心里就更是烦烦躁躁,烦闷不已。”
“机缘到了,自然就会见到的,只怕你到时还有许多别的顾虑。”
许多别的顾虑?我正琢磨着这句话该如何理解——渡难长老可是传闻中拥有前知预判神奇能力的人,又是精诚的修道之人,自是不会说些泛泛言谈,徒徒耸人听闻。
我正在沉思,心底忽地又感应到了渡难长老的语声:“小施主,你明天沿着洞外那条山路前行,遇到的第一个三岔路口后往左拐,走出那十多里路,你便能见到一个人,那个人自会引领你前去找寻你的替代剑。”
“谢谢大师的指点。”我忽地想起一件事,一件很好奇的事:“是的,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小施主,你我也算有缘,不必过谦。”
“大师有听说过飞天狐狸这个人吗?”
“老僧碰巧有听说过飞天狐狸这个人的三五事迹,此人机智过人,每每行下些神乎其神的举动,为人看似清高狂傲,但心肠实热,曾多次帮一些饱受欺凌的人打抱不平,周济钱财,在北朝一些州县颇受爱戴,被好些百姓尊称为‘狸君’。这飞天狐狸的易容术与轻功独擅当时,在中青年那一代的江湖修行者中可谓一时无二,不少江湖人都以能和他过手痛痛快快打上一架为荣。只是飞天狐狸的行踪奇诡不定,远难追寻,加上他的造型多变,有时是个四尺高的驼背老公公,有时是大咧咧的粗豪汉子,远难查出他的真实来踪去迹。飞天狐狸的形象百变,较为世人所知的便是月夜间的一个头戴银狐面具,有白衣一身、肩披白色长袍之人。”
“银狐面具、绝妙的轻功、易容术以及机智如狐的才智,他那飞天狐狸的外号就是这么得来的吗?”
“依老僧愚心揣摩,也是如此。那飞天狐狸的为人有些清高难群,黑白两道的人,他都不怎么搭理,朋友并不多,和性情活泛不拘俗礼的白胡子倪老施主是忘形之交,彼此间有着过命的交情。飞天狐狸的诸般外门兵刃使得不错,剑术上最为精湛,在传闻中,是一个曾和慕容千城过手两百剑招的人物。”
“啊,大师说的慕容千城,该不会就是当世声名最显的那个剑客‘大剑’慕容千城?”
“传闻中如是说,实情如何,老僧也没有亲见,不好妄自猜测。”
“大师,我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飞天狐狸怎么仍像一个谜,这么些年来,就没有人找出过他的真实身份吗?”
“中土南北两地有不少人都找过他,试图找出他的真实身份,但一直没有什么大的收获。加上绝大部分寻访者不过是一时好奇,久寻未果,也就先后放弃了找寻和探问——飞天狐狸就像突然间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找寻不到半点踪迹——只在起初的三两年间传出有人在极北之地见过他一两次的讯息,说是他当时已鬓发斑斑,行动迟缓,似是一下子苍老了二三十岁——和他那五七年前的突然崛起一般,谁能料到,消失后的飞天狐狸,只三两年的工夫,便凋落得这般迅速。”
“如流星一样璀璨耀眼,又如流星一样速度坠落、凋零,这就是飞天狐狸的结局么……”不知怎地,听到这里时,我忽地生出了一些很深很重的感慨,觉得有这样一个神秘非凡、身上满是故事的人,说凋零就凋零了,自己竟然无缘再见,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大的遗憾。
渡难长老那边的心语也是一顿,过了半晌,忽又传回:“小徒的元气刚刚已调护稳妥,老僧年迈,神思有些倦了,少时也要躺下歇歇。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小施主也再睡一会吧。”
“嗯。”我这时因已探出飞天狐狸的若干事件,心情也轻松不少,困意又重新涌了上来,便怔怔仲仲地应着。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渡难长老的话语声:“如果你哪天回了龙虎观,就跟小紫龙说,渡难老僧和他传个讯:日月倏忽三五载矣,怪石下的雷箭花也可以开了。”我当时也没太在意,只含糊着应了一声。
翌日,当我醒来时,渡难长老和观身小和尚连同他们的包袱斗笠等都已不在洞里,雨还在下,势头却已缓下不小,泥泞的地面上有两行半泡在雨水里的脚印,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叠叠漫漫,俱往前路交错而去——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匆匆出行了。
好像是担心我遗忘了似的,渡难老僧在洞口的地上划下一行字,便是我昨晚睡意朦胧中所听到的那一句话:日月倏忽三五载,怪石之下雷箭花亦可开矣。
这……
师父他老人家从来不养花的。
我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