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走了小半天,看着天色渐晚,我在离路不远的一片山林选了个遮风的所在,生起一堆熊熊的篝火,就这样过了一夜。
翌日,午间,我正匆匆赶着路,冷不丁下起了漫天的雨,这雨虽不大,但却绵密如织,把偌大一片山林点染得朦朦胧胧,雾气重重。
我左右寻不着可以遮雨的宽大叶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被雨浇灌得有些狼狈,忽地瞥见离路旁五六丈的地方有个山洞,洞体似有一二丈宽广,我慌不择路,这时也就见啥逮啥,便蹭蹭蹭地跑进去躲雨。
初意不过是借点地方,略略躲雨和歇脚。不料那雨怪长气的,竟延延绵绵、痴痴缠缠地下个不停,根本就没有一丝半毫要停歇停歇的意思,一时半会是走不掉了,肚子又咕咕叫个不停。我想起之前在路上走动时,曾瞧见邻路的一条山溪里有游鱼追逐来去,一瞅着那雨势稍稍缓了些,便一路小跑折回去,猫着腰在溪畔一阵折腾,这时溪水尚清浅,能清楚地瞧见水底的许多大小滑石——这里又似人踪罕至,那鱼儿都有些迟迟钝钝、呆头呆脑的没啥机心,估计是雨天水中气闷,个个都争着在那水面上张嘴换气。
天赐之物,怎可不受。只一盏茶的工夫,我竟从清冽的溪水里抓得两条尺许长短的白鱼,眼见晚饭有望,心里也很有些自我得意——啧啧,到底是饿了,这鱼一到手,满脑子转动的都是烤得滋滋冒油的香鱼画面。
这时天色变得越发灰灰沉沉,雨势渐大,我赶忙把鱼刮鳞去腮,清洗一番,揪了几根长草往鱼嘴一穿,提领着,又把腰间的小葫芦摘下,跑到上游水清的所在装了满满一葫芦的水,飞也似地向之前落脚的小山洞跑去。
生火并不是多难的事。
别忘了我可是火炎之人。
这会儿大肆动用真气虽是勉强,但要召唤三两小火球倒也堪堪可任。
难的是干燥合用的柴火。
这大雨天的,洞内既少现成的干草树枝可用,洞外的杂草等又湿个通透。
古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今有小乙难烤无木之鱼。
麻烦。
总算运气不坏,在洞里洞外折腾了好一阵,我终于找着了好些粗壮树枝杂草,屏息凝神着用飞旋的小火球把那湿漉漉的树枝杂草烘烤得半干,在一阵呛人的浓烟中,终于起着了火,这火一燃起,我那心情就痛快多了。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光景,我正山洞里悠然自得地享用完第一条烤鱼,才把第二条鱼用木棍串好,斜搭在木架子上烤着,忽地听见一阵隐隐的经唱声,这时雨势已沸沸然,雨急雨骤雨凶猛,那张牙舞爪的紫电不时擎下,耸人耳目,更有春雷轰轰然,震耳欲聋。那经唱声虽是细碎不显,饶是雨声、雷鸣那般响动非常,仍是不能把经唱声完全遮掩住。
经唱声由小渐大,竟似在渐渐靠近。
这经唱声有点怪。
我起身向雨中凝目望去,隐约瞧见如帘如瀑的一片苍茫水雾中,离洞三两丈的地面有头戴斗笠身着僧衣的一大一小、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正缓缓行了过来。
大的一个和尚似乎有些年纪,背已半驮,那念念不歇的经唱声便是他唱念出来的。小的一个,只五尺出头,蔫头耷脑地跟在大的和尚的身后,似有些闷闷不乐。
我正想着出去搀扶下那位业已上了年纪的老年和尚。忽见眼前光影一闪,那两个和尚却不知什么时候忽地行前,一大一小正一笑一恼地站在我的前面。
“小施主,老僧渡难,领着小徒弟着意赶路,仓皇而遇大雨,不得其所,冒昧前来此处避雨,叨扰之处,还望海涵。”说话的正是那大的和尚,他的胡须斑白,长眉低垂,脸上神情祥和慈宁,目光澄澈如水,手里捏了一根清亮的黄竹杖。
渡难老僧?渡难长老?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说是一个四方云游的行脚僧人,早年在人部对地部的反击战中立下大大小小数十件功劳,其后更花了三十多年的工夫多方奔走,风雨不歇,一心只为缓解中土南北两朝的对峙,化干戈为玉帛——只可惜,彼时南北朝争乱多多,他的苦心苦行并未得到太多的理解与认可。
我还听说那渡难长老早已避居世间,一心一意地参修那无上的释家玄道,潜钻精进,在许多传闻中,已是修有半仙之体的人了,按说,应该不会轻易再涉身繁华红尘的。只是眼前这个大和尚年岁虽大,言笑形容也只在六七十岁的模样,和渡难长老或者只是同了一个法号也说不定——毕竟按那些事件上下推敲,渡难长老已是有一百二十岁上下的老人家了。
“小施主。”我回过神来,见那渡难和尚仍在言笑吟吟地望着我,小的一个正把斗笠摘下,脸色却似有不悦,我慌然躬身还了一礼,带了七八分的惭愧意味的口吻道:“大师,这个山洞本来就是造化的赏赐,不论什么人,只要想来歇歇脚,都尽可以入洞里来坐上一坐的……”
渡难和尚双掌合十,微微一笑:“施主好心胸。”
那小和尚听得,抬头把眼看来,隐约露出不太服气的意思。我这才瞧出,那个小和尚只八九岁上下,模样儿却似粉雕玉琢的,眉是淡眉,目是朗目,清秀非常,形容之间很有一种说不出的尊贵气象。
渡难和尚摇头叹道:“这是老僧的关门弟子,观身小和尚,入门时短,性情还有些别扭,失礼之处,万望小施主不予计较。”
观身小和尚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老和尚又在胡说些什么。”
我听出小和尚的话里有些不耐烦之意,正想说点什么,渡难和尚却举手婉示,转过脸去瞧那观身小和尚,一边笑道:“观身,你是怎么知道老僧一生指这说那,着力不少,建树上却惨惨淡淡,好像真的胡说了一生,糊涂了一辈子呢?”
观身小和尚“戚”出一声,悠然道:“怎么不是,就是老和尚你太执了呗。”
渡难和尚奇道:“老僧愚钝,不知如何一个执法?”
观身小和尚嗔怪道:“还不是——当止不止,当放不放!”
渡难和尚手捋长须,露出一种赞赏的口吻:“观身,你的机锋过人,老僧果然没有看错。”
观身小和尚却背过身去不理他,只怔怔地望着外面的雨,许久才闷闷说了一句:“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瞧见它这样子下着,我的心好像、好像……”
“……好像很迷茫。”眼见他连说了几个“好像”,却仍是没找出合适的词语,我忍不出接口道——说起来,这雨也使我有些迷茫:未愈的内创,丢失的巨阙,不知在哪里消失了的好几天旧时光……
观身小和尚回头望了我一眼,笑道:“对对,就是像你说的那样,我的心好像很迷茫,不知道怎么走出这大雨,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说罢,他又转过头去瞧外面那茫茫的雨了。
渡难和尚怪道:“观身,雨自下其下,自大其大,和你心里的迷茫有什么关系?”
观身小和尚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也不知道。”
渡难和尚拍手笑道:“痴徒儿,你不知道,老僧我却知道。”
观身小和尚又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瞧着渡难和尚:“老和尚,你能告诉我吗?”
渡难和尚一字一字道:“只因你心雨迷茫。”
“心雨迷茫,就这样?”
“……所以你看雨也迷茫。”
观身小和尚没有做声,又背过身去看那迷茫一片的雨,忽地开口道:“老和尚,我想我父——爹爹和阿娘了。”
渡难和尚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宽声道:“观身,老僧知道的,你爹和你娘也都在想你的。”
观身小和尚大喜道:“真的吗?”
渡难和尚摸了摸长胡子:“老僧什么时候和你说过大话?”
观身小和尚回想了一阵,神情欢悦:“也是,离家后,这一路上,你和我一共说了一百七十八句话,其中确是没有说过半句大话。”
我有些哑然了:“你的记忆力那么好,连你师父和你说过几句话也记得一清二楚。”
观身小和尚刮刮鼻子,悠然笑了起来:“嗯,爹爹和阿娘向来注意教授我各类知识,勤加督促,所以,我打小的记性就不差。”
渡难和尚抚掌大笑:“观身,你此时的心情如何?”
观身和尚也笑了:“欢喜多了。”
“那你再看这雨,又有何种感想?”
观身小和尚有些愣住了,把手伸出去接那雨水,静静凝视,半晌才道:“奇怪了,这时候,我却觉得雨不那么迷茫了,雨点的密密麻麻弥弥漫漫中,仿佛也有一种动人的旋律。”
渡难和尚长叹一声:“观身,我们出家人向来不打诳语,说雨让人迷茫的人是你,说雨中生有动人旋律的人也是你,到底孰是孰非,孰真孰假,连老和尚也快被你说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