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善泳者溺于水。
这成了许多人口口相传的训经,你看你看,哪号大人物如今又栽倒在他当年的绝擅之技上了。
其实,人家栽倒在所擅之技,算不上是多么丢脸的事,谁都会有失手犯错的时候,不是吗?
真正丢脸的事情古人没有说。
他们只留下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推敲——不善泳者必亡于水。
我就是那不善泳者中的一员。
志大才疏。
所以,我才会身陷囹圄,被困在这个寒潭里,欲生不得,欲死不忍。
眼前既不能夺路而逃,又不可冒然出击,我只好先看看这场关于巨守宫和丑汉水尸的要命与奇诡之邂逅。
蓝光先时还凝聚在丑汉水尸上,只是缓缓地移动,早把丑汉水尸左近的三四尺方圆的水域照个通明,丑汉水尸怔怔若呆,大半个身子却兀自挣动不已,那腰际的残破布条里显出一段铁环模样的物事——环上似有几道接口,不时牵出三五条两尺来长半隐在水中沙泥里的黑影,似是几条铁链子,也不知是什么铸就的,竟可把这个传闻中颇擅土系招法,更集蛮力于一身的丑汉牢牢禁锢在这寒潭水底,积年累月,生生蜕变成一个怨艾暴躁的丑恶水尸。
联想到之前蓝光照射下,探显出来的那几具水底骷髅和散落的几件兵刃,我心头一震,暗忖:“难道丑汉和那美妇是被专门入洞除害的能人异士给制服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连这样煌煌的义侠除暴之事也没能流传下来?难道是那些热血义士也都一一壮烈战死在这洞穴寒潭之中?”
我这边虽是一阵感慨,那丑汉水尸却渐有些不耐之意,幽蓝的冰冷光影并没有让他安静下来,反倒使他越发急躁起来,他扭头斜睨,把手向那两道蓝光暴躁抓去。
巨守宫却似玩性大起,不时把蓝光移动来去,丑汉水尸被那蓝光撩拨得躁怒不已,把只大手五指箕张,向光柱狠狠抓去。巨守宫却控着那两道光柱一时向左一时往右,丑汉水尸越发怒形于色,张口桀桀,似乎要择人而噬。
蓝光忽地一阵碎裂——匪夷所思的举动,匪夷所思的速度,丑汉水尸竟突地将那条缠着的粗长链子急急一抖,倒捏了链头,把丈许的大链舞动如长蛇,不时把那光柱击散。
巨守宫似乎吃了一惊,把光柱一收。水底重新成灰蒙蒙的一片,虽有好些自那道豁口处掉落下来的光芒或亮斑,但五六尺外的水域仍是难以辨清。
静静寂中,突地一声锐物破水响,水面一阵摇动,似有什么重物在急跳奔走一般。少时,蓝光暴盛,在水面上一阵照射。
隔了半晌,蓝光重新投入水面,再次停在丑汉水尸身上。
隐约间,竟似瞥见了丑汉水尸的一脸诡笑,幽蓝光下,它的脸煞气十足,丑恶难语。
水波轻动,蓝光幽幽,却是条弧形冰棱自水面急急跌落,冰棱之下,隐约显出一段锈迹斑斑的铁链,冰棱的末梢冻着一把两尺来长的剔骨屠刀——原来丑汉水尸之前怒火中烧,竟把整条链子向巨守宫脱手击出,似要以屠刀之锋给巨守宫的肚腹开一道口子。
这一击骤出不意,出手快,认位准,力道又狠(倘若不是有水体的拦阻,只怕那力道、速度还要强盛五六分),如果不是巨守宫生性谨慎,耳目灵聪,跃动奔窜更是敏捷无伦,纵是能觉出水下异状,想要躲闪时,只怕也为时已晚,少不得要给那刀锋链梢捱上肚腹,受下个不小的伤损。
巨守宫吃了这一惊,先时的满腹玩性俱化作一腔的怒火,射入水中的蓝光一阵强似一阵,早把丑汉水尸自其身下的周遭沙泥齐齐封冻起来,冰晶莹莹晃晃的向丑汉水尸身上攀去,一寸又一寸。
丑汉水尸猛地将手向水里一抓,那条早已被冻成硬绑冰棱的铁链竟诡异地应势飘回,被它牢牢抓在手中,如根长枪般漫天抖动起来,一时之间,水波晃动不已,蓝影光碎片片。
兀地,传来一声怪啸,随后水波跌宕,水中的光影越发得昏暗起来。
我抬头向水面一望,心顿时凉到了谷底——原来巨守宫不知出于什么顾虑,竟在把整个潭面急速冻结起来。那些冰都是蓝幽蓝幽的一大块,显是厚得很。
丑汉水尸木然地瞧着渐渐收缩的缺口,忽地扭身过来,一条冰棱长链斜指向我藏身的所在,朦胧的光影下,那一张肌肉扭曲、臃肿不堪的大脸上兀自挂着一种得意的诡笑。
笑意冷如刀。
潭水也冷如刀。
我的心情则冷到了极点,我这才知道,早些时候丑汉水尸为什么会试着激怒巨守宫,原来他竟是一早就察觉到水底下还有别的人,因为担心我会从水面处夺路而逃,届时,就要到手的美食便十有八九要被巨守宫夺去,所以他才想出了要让巨守宫受下相当的威胁,结下水面的坚冰以为防护。
这既可以减少巨守宫冰冷光柱的骚扰,又可以把我的来路去路一并斩断,即使他一时不能将我刺于水下,如此可怖的寒潭拖延之下,我也必将以窒息葬身水底,被他饱啃一顿。
这会儿,我的讶还没有惊完,一根冷冷的冰棱长链早已刺了过来。
残存的气已不多,我心有所忌,躲闪之间更是被动。
冰棱长链往来奔突,或点或刺十数下,凶狠、无情,身后又是一侧潭壁,一时间我竟不能抽身往别的地方游去,以躲开那如利齿如毒蛇的长链。
幸而,丑汉水尸半个身子仍被死死地封冻在沙泥里,腰间又有几道链子牵制,初时的攻势虽疾猛,挨了一时片刻,已似有些力不从心,击出的冰棱链子一下慢似一下。我瞅着一个空子,人早已如条游鱼般机机灵灵地向另一边游去。
脱离了冰棱链子的威胁,这当然是件好事。
只是水面已被完全冰封。
水里已是昏暗一片,光影极其暗淡,相应的情形并不比外边的那个寒潭好上多少。我只能凭着自己的记忆,向自己认为的安全所在静静游去。在诸多的忙乱无序行进中,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自己离丑汉水尸越来越远了。因为我已有一阵子没有察觉出身后水波的急速晃动,更没有看到那条难缠的冰棱长链上的点点诡异蓝光。
体内的真气虽没大肆动用,但我那半桶水的闭气之术也快到极限,少顷便要处于气竭的险恶困境。
其势不容缓,我只得刹住身形,调动四肢,便要冒险望水面处游去。
潭面虽是被巨守宫用层层叠叠的寒冰封冻住了,但百密之下,还有一疏——斜首的冰岩叠压冲撞处就有三两处窄小的缝隙,晃动着些些微微的光影。
没办法,继续呆在水底就是死路一条,沿原路自两个寒潭之间的通口突破层层寒冰,也是困难重重,更别说,离通口处丈许处就有个虎视眈眈、饥肠辘辘的丑汉水尸……即便这种种不便,借由或避或挡,侥幸冲过去了。那时的我也将迎来最尴尬的事情——冲出险境后的我,将因为没有足够的气供自己呼吸调动,势必不能在那极短时间内便如愿地浮出水面,贪婪地呼吸上一口久违的空气。
两相权衡,我决定选风险较小的那一个——略略平缓了下心情,我便继续向那三两处窄小的缝隙游去,潭面上下的坚冰虽限制了我从潭面逃开的可能,但也稳妥地降低了巨守宫直接攻击的可能性和便利性。
光影就在眼前,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有两道耀眼蓝色光柱倏忽一闪,突地穿过厚实如墙的坚冰,如两道紫电疾射过来,我略一恍惚,再要划水躲开时,整个人早已被那两道光柱牢牢罩住。
我试探着向前游动,哦,双手双脚都还可以动。
但我却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分明看见自己的一条腿正被白皑皑的冰晶一点一点封冻了起来。
情急之下,我便要伸手去拍那薄冰。
然后我愕然地瞧见手背处不知什么时候也凝附上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我忽地想到了那条可怜的青色长鱼。
如果它也有知有识,它当时的心情也一定会像这一刻的我一般悚惧黯淡吧。
我不是不知道,我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鱼。
鱼只能随着时机从一个潭游到另一个潭,从一条河游到另一条河,运气好的,也能有自己的一方乐土,尽可享受晨间那甘甜的露水,黄昏那醉人的夕红,有淘气、轻灵的蜻蜓在那一旁的花草上倏忽来去,点点停停。
人却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愿喜好,四处行游,看山或是观海,捉云或是逐月,林林总总,鲜活有趣。
前面的话说的是大部分时候里人和鱼的差别。
有时也会出现这样一些例外。
这时,人和鱼之间,主动和被动之间,彼此的命运并无二致。
所以现在的我也和那条青色长鱼一样,都在苦苦挣扎。
虽然看不到半点脱险的希望。
可我还是想着挣扎。
拼命挣扎。
我还不甘心。
我不想就死在这一片冷冷的水中了。
我还没探问那个可爱而又神秘的老头倪有巽:“飞天狐狸是你什么人?”
我也远远没有找出自己的身世,而我自己又是多么的想,有一天能在中土的繁华人世间看到父母至亲两位大人,我不想自己在传闻中的那个如墨般漆黑且有牛头马面、阴风阵阵的所在,见到他们两个……如果我已经无法幸免,我也还是和以往一样,由衷地希望他们两位大人都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我也没有报答师父的养育教诲之恩,烈炎和尚的耐心点拨与劝导,以及宁平和尚的许多古怪发明,有谁和我一样的清楚知道,宁平和尚总是讲一些很冷的笑话——听的人若是不笑,他就死缠烂打,再接再厉,非要讲上第二个、第三个……直到听的人笑出了眉头笑出了眼泪。
我还想知道,紫紫为什么那样郑重地叮嘱我,说,张小古你得变得更强才行。
还有,嫣姐,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声不响地就走开了。
还有还有,司徒南,他追到了那个归辛树吗……
我也没有教训那个冰冷冷的离经叛道的师叔范希真,曾经,他是我多么敬仰的人啊,尽管总是摆出一副冷冷的面孔,但底下藏着的一颗心却很热很诚。
我想留下来的理由还有很多很多。
我并不想就这样写上我的结局。
所以我还在挣扎,苦苦挣扎。
直到,我看见自己的鼻尖也凝上了一层刺眼的冰。
好像哪一年,我也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呢。
是在梦里吗……
渐渐,眼前如云如雾,似乎是眼睛也在凝冻。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怔怔地合上了眼——我的心情黯然,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死。
除了被冰封,我业已处于相当要命的完全窒息状态。
半昏迷中,似乎有锐物破水而来。
一件什么物件自我背上跌落。
我本能地伸手去抓,却只抓了空。
这时,我才惊觉自己的五指却连同手臂俱已被完全冰封,连寻常的一点伸展动作都完成得极其晦涩,远远无法再抓住什么。
就这样告别了么……
有那么一会,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为什么所牵引,在不住地向上浮动。
然后迸出一大团一大团的光芒,亮如日星。
朦朦胧胧中,我好像穿过无边的黑暗,如醉酒似头后脚前倒游出寒潭,躬身腾升到豁口,颠三倒四倒步如飞地出了奎元洞,然后自石道前的石崖处姿势别扭地攀爬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见,有人在温声柔语地说:乙乙……
乙乙?
这个名字怎么又出现了。
莫名其妙的。
我疑惑着想要说点什么。
一张口却说喊出了一个响得离谱的“啊”字。
大大的一个激灵,我猛醒了过来。
然后,愕然地瞧见自己正躺在那个小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