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队伍现在有三个人了,新增加的是一个发白如雪,精神矍铄的老妇人。
司徒南呢?
他昨天晚上已经匆匆走了,去追踪归辛树了。
临别前,司徒南把我拉到一边,略略交待了几句。
原来,在此前的打斗中,他已经在归辛树的衣服上做了点标识,那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淡香。
这种香味极轻极淡。
换作别人即使怎么费力去闻也绝难闻出。
但司徒南却不一样,他的鼻子灵巧得很,竟像只敏捷的狐狸一般可以远远追踪地这种香味。
作为一个朋友,我只能提醒他多注意。
毕竟谁也不知道归辛树会不会再次变成归伯劳……
那么,老妇人是谁?
说实在的,我们一时也不清楚她是谁。
老夫人只记得自己是薛老太。
别的就好像都忘得差不多了。
她甚至连自己怎样来到这个村落,又怎样被困在一座着了火的小院子里都一一忘了。她一个人离家出走,只是因为她接连几天梦见自己故去的双亲托梦,说是在坟墓里住得不踏实。她觉得很奇怪,自然就很想去看个究竟,很想去拜祭拜祭他们。
可是她的家人不太高兴,以为只是一个怪梦而已,又因他们家这位老寿星的双亲故坟在极远极深的山里,路径曲折繁复且不说,沿途又多猛兽凶禽,几次闹出了随行人员离奇失踪之怪事,早在她还没有嫁过薛家时,就已经停下每年一度的清明祭祀了。
你也知道的,老人家认定的事,可以固执(或坚持)到什么地步。带了一种非去不可的好奇心和执念,她就几次三番地说,家人不听还反过来劝她,几次三番,她听也不听。到了后边,家里怕她一个老人家偷偷跑出去,竟然把她锁了起来,平日里只派了一个小丫头听候她的使唤。再后来,她用了点小法子,趁着大深夜人静的时候,竟一个人偷偷地从家里跑了出来,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是怎地就到了这里。
我们发现薛老太时,她的气息已弱如游丝,奄奄待毙。幸亏司徒南会些医术,他到附近的小山上转了小半天,回来时,手上就多了几株或黄或绿的药草,把那些药草熬成药汤又喝下一大口后,薛老太的神色就好多了,人也精神多了。
薛老太的话并不多,很少主动开口,几乎到了你问十句她才答你一句的地步,一个上了那么大年纪的女人说出的话却是那样的少,如果不是因为她还有点耳聋的话,其实会显得特别古怪,特别得不像一个老夫人。
我们和薛老太说话时,都要提着嗓门大声地说,准确地说,是大声地喊,只有这样她才能听清楚。她呢,也差不多,也是冲着我们大喊。她已耳背得很,喊话时的嗓门大得离谱,即使隔了三两丈的距离,也可以生生地震痛你的耳朵。
别人看到我们这样大嗓门地说话,大概也会觉得好笑而又奇怪。
如我前面所说的那样,幸好,薛老太的话并不多。
现在,我们去干吗呢?
也许聪明的你已经猜到了。
没错,我们在护送薛老太去找寻她祖先的坟墓,想一了她老人家的心愿。
但暗地里,我们每到一处稍有人家的地方,就会分出一个人去打听情况,一是打听那古墓的情况,二是探访附近可有薛姓人家寻人的消息。
但十几天下来都一无所获,我们只探听出了薛家古墓所处的大致方位,说是在金墉城西北侧的一片莽原林地里。
反正一时也不急要去办别的事情,我们也就随行随找,把目标定在了金墉城。这一天,我们行到乌镇后,天气骤变,北风呼呼刮着,把人的脸吹得如刀割般生痛。
眼见头顶上的乌云一层层地围聚了上来。
几个行人指着那黑压压的乌云议论纷纷。
“只怕要变天了。”其中一个摇头叹气道。
我和慕容嫣儿已拿定了主意,先在镇上的小客栈住下了。
我们要了三个房间。
店小二笑着向我道:“这位小爷,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和你家娘子一起住,又暖和又贴心,还可以省下一笔房钱。”
我脸上一烫,正要开口。
一旁的慕容嫣儿早已狠狠地瞪了店小二一眼,哼道:“别人生一个嘴巴两只耳朵,是为了少说多听。你倒好,是反过来的,偏要管别人家是怎么睡的。”说罢,一拧腰气呼呼地扶着薛老太上楼了。
店小二悻悻地笑了。
我有些歉然,道:“小二哥,我们接连赶了好几天的路,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别见怪。”
店小二轻轻地笑着,耸了耸肩:“没事没事,是小的多嘴了。”
我和店小二闲聊了一阵,顺便打听了点消息。
末了,店小二冲我挺挺大拇指,道:“小爷真有你的,这么凶的一个姑娘也给你拿下了。”
我正要解释几句。
一只耳朵早已被人轻轻揪住。
回首一看,却是面带桃花,目含愠怒的慕容嫣儿。
“你怎么还不上楼?哼。”
我只得挥手向店小二告别。
“哎呀。”慕容嫣儿手上的劲儿一重,我知道她是以为我瞎说了一些有的没的事情,忙解释道:“嫣姐,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哼,谁让你吃我豆腐的。”慕容嫣儿犹自带了几分恼怒地瞪着我。
“冤——枉——”
“不准喊。”
“我……”
“说。”
“什么是吃你的豆腐?就是豆腐店里卖的那种白花花滑溜溜的豆腐吗?”
“你真的不知道?”慕容嫣儿带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瞟了我一眼。
“呃。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告诉我吧?”我尽量让自己的脸看起来诚恳一些,因为我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吃一个人的豆腐。师父说,如果一件事,自己真的不知道,又很想弄明白,那么就一定要老老实实诚诚恳恳地向对方请教,千万别不懂装懂,做些打肿脸儿充胖子的蠢事。
“哼,不知道得更好,呆小子。”慕容嫣儿就像刚刚发现了一个怪物似的打量了我一阵,伸手把我向旁边一推,自己拍着手回房去睡了。
——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师父所叮嘱的那种诚诚恳恳老老实实的。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闷闷地正要刚关上房门,一旁忽然传来了声轻轻的话语:“早些睡,呆小子。”
探身出去看时,慕容嫣儿的房门已紧关了,我笑笑道:“好梦,嫣姐。”
天很冷,外面的风又大,盖的被褥却很厚很暖,我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窗外传来几下清脆的枝折声,那风飒飒地吹着,一阵紧似一阵。
朦朦胧胧间,听见有人轻语:“下雪了!”
一旁却有个什么人粗声粗气地嘟囔了一句:“下就下呗,外边冷,我们的被窝里不冷就成。”
啊,下雪了?
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阵,我爬了起来,瞧见,外面的天还很早呢。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客栈里一片安静,我以为还没有人起来,却发现店门半开着,店小二早已在四下里忙活起来,屋里头生起了两炉红红的炭火。
屋里很暖。
但屋外却很冷。
我以为是错觉。
我以为是幻觉。
可眼前就是那厚厚皑皑莹莹白白的雪。
只不过大半夜的工夫,那雪就下了极厚极大,昨天还是干干巴巴的一条青石大街,此时早已铺满一尺来深的棉絮似的厚雪。
幸好这会儿雪没有接着下。
不然只怕会更大更厚。
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雪。
但却是第一次见到下得这么猛的大雪——龙虎观在北朝偏南的地方,一年之中,也只有冬末春初时才可能下上几场雪。
我欣喜若狂,伸出脚轻轻踩了几下,嚓嚓,那雪也愉快地回应着我。
“嫣姐,嫣儿姐姐。”我一溜烟跑回,轻轻拍着慕容嫣儿的房门。我原本还想叫醒薛老太的,但她的房门紧关着,可能是接连走了几天的路,有些累,还没有起来吧。再说,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吃的盐怕比我吃的米还要多,什么事情没有见过,只这样的大雪犯不着吧……我这样想了半会,决定不打扰她老人家。
“张小乙你真是个讨厌鬼,一大早就来吵醒人家。”
“外边下雪啦,好厚的雪。”
“真的吗?我还没有见过呢。”
片刻之后,我和慕容嫣儿匆匆地下了楼。
“好漂亮的大雪。”慕容嫣儿看到门外那一大片的浓白时,一双眼睛都笑成了弯弯的新月。
她往雪里东踢踢,西踩踩,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她抓起一把雪,左瞧瞧右看看,脸上显出好奇不已的神情,欣赏够了,她将手上的雪一扬,往我抛洒了过来。
我忙叫着跳着躲开了:“唔,别闹,这雪好冷的。”
慕容嫣儿笑着说了句什么,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捧白莹莹的雪,她出神地瞧着它,一脸陶醉:“我小的时候就常常想着见见大雪,我们那边很暖和,大冬天的,冷到极点了,也只不过结点霜冻,有时天还出奇的暖,隆冬天里也一连十几天不用穿啥大棉袄。我只在挂画里见过雪,我一直以为它是和霜一样的东西呢,没想到它要美得多。”
我瞧着慕容嫣儿红扑扑的脸,听得有些呆住了,想不到在我们这边差不多每年都可以见到的雪,那么平平凡凡的雪,在她眼里却是那么的动人,那么的美。
慕容嫣儿把雪轻轻扬洒了出去,大概是觉得有些冷,又往手里长长地呵了一口气:“它是这样纯粹的一种白。爹和二娘都曾告诉过我,雪是很冷很白的一种东西,然后有时还很好玩呢。”
说到玩,我倒是有一个很好的主意。
一个大雪天里顶好玩的游戏。
堆雪人。
这个提议很容易就得到了慕容嫣儿的同意。
她轻快地拍着双手,一脸的雀跃。
说干就干。
我们先用扫帚把一处雪地清扫了出来。
然后,你拼我凑,你追我赶,热火朝天地堆起雪人来。
我有好几年没堆过雪人了,这会儿重操故业,手下竟然不怎么生疏,堆起来的雪人仍是个头高高,神情憨厚,胖手短脚,有模有样。
慕容嫣儿轻轻撞了我一下,笑道:“想不到,你这个呆小子堆出来的雪人倒不坏。”
我鼻子里哼哼唧唧道:“那是,我可是龙虎观上最有名的堆雪人大师。”
慕容嫣儿用一根青葱似的纤纤手指刮了刮我的脸:“就你,还堆雪人大师呢,哼哼,也不害臊。”
我脸上热热地应道:“真的,就我。”
我倒没有说假话,龙虎观里的高矮胖瘦美丑妍媸一应雪人都出自我之手,有一年我心血来潮,竟然堆了六七个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雪人。
范希真出来看了我一眼,叫我回去。
但我拧住了,不肯回去。
他也拿我没办法,摇摇头进去了。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要堆堆雪人,吃点冷啊热啊的苦头,貌似谁也拿他没办法。
隔了一会,烈炎和尚也出来了。
他先是气咻咻地瞪我一样,假势喝道:“臭小子,再不回去,小心,我把你的雪人全都用热炎烧成白水一块喝了。”
我知道他是在吓唬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烈炎和尚拿我没辙,只好吹胡子瞪眼睛,背着手在那雪人堆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大眼珠转了几转:“你这个小子的雪人堆得倒不错,只是外边太冷了,快回屋里烤烤火,先暖和暖和,一会儿,大和尚也来帮你堆雪人,成不?”
我那时性子还有些犟,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不不!”
烈炎和尚把一双大眼瞪向我:“你个臭小子,堆那么多同样的雪人做什么?只做一个多好,又省事又省心!”
我急急辩解道:“他们都是不同的。”
“怎么不同,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有点大小、高矮上的不同罢了。”
我有些委屈地说:“他们就是不同的。”
“呶,这个小一点的是师父。”我指着旁边一个两尺来高的雪人。
烈炎和尚嘿嘿一笑,上前指着雪人堆里最高最大的一个:“哦,那这个呢?最威风的这一个。”
“这个是你,大和尚,你真笨,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哦,那这个呢,就是你师叔了吧?”烈炎和尚兴趣盎然地点着一个高瘦的雪人。
“是哩。”
“这个小不点呢,就是你了?”
“是的。”
“哈哈,还蛮像那么回事。那小不点背后这两个站成一排的呢?他们又是谁?”
我仍自在雪人堆里忙个不亦乐乎,连头也没怎么抬:“噢,他们是我爹和我娘。”
烈炎和尚怔住了,上前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然后重重地叹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