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上的铁拂尘越缠越紧,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只含含糊糊地应着:“我只是讨厌放手。”
昏昏沉沉中,我听到有个女子声音:“乙乙,不能闭眼,快一些,快一些醒过来吧!”
可我的眼前明明只有归伯劳和司徒南。
这个声音是谁?
到了这时,我只记得死死按住剑,不肯卸下半点劲头,可是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对方沉默了一阵,幽幽道::“乙乙,再这样子下去,你会死掉的。”那声音虽然很轻很柔,但话声中满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哀愁,让人听了也不禁跟着难受起来。
死?
会死掉吗?!
我猛然惊醒,骨子里迸出一股狠劲,一寸一寸的,生生拽起拂尘头尾,把它丢到一边,整个人凌空后翻,全力劈出第三剑!
归伯劳怒吼道:“既然那么想死,我索性就成全你们!”他的灵压忽地变得极重极沉,浑身上下散出点点金光。
终究是我这一剑刺出的速度快一些,金光跳闪之际,剑尖业已砍入他的右肩寸许。想再往下,却砍不动了——他竟然成了黄光闪闪的一个金人!
不对!
归伯劳明明是土系的。
怎么突地变成了金系?
一阵无匹的气浪奔涌而出,只一眨眼的工夫,便把我和司徒南狼狈冲飞,如骤然遇到暴雨狂风的风筝一般飘飘摇摇,跌出四五丈远。
司徒南以剑拄地,先是稳住身形,随即转首望向我,关切地问:“怎么样,小乙,还能撑得住吗?”
我这会儿内息翻滚,头昏脑涨的。虎口上一阵剧痛,细看时才知道那几剑劈砍得太猛,虎口已是震裂,迸开了半道血口。我又凝神调了半会,才开口道:“还行,已经好一点了,你呢?”
司徒南叹息道:“想不到他竟然学成了‘金人护体’。”
唉。
这“金人护体”是金系的高阶法术,可以让使用者防御力极大提升,使用时,放出一身的金黄光芒,望之如光彩灿灿的神将——老话称,金人护体,神兵难厉。这法术极难修炼,以往金系人才济济,高手层出不穷,也不过才出了三四个练成之人。
最近几十年,金系连新人也颇难遇到几个,老一辈的高手凋零的凋零,避世的避世,就更难见得这样的金系大招了。
很显然,归伯劳就是金系里的凤毛麟角。
有点奇怪的是,自刚刚用那道气波把我们震开后,归伯劳就一直怔怔地站在那里——刚刚出手的机会那么好,他不可能不知道的。但他竟是不闻不问,只喃喃自语着,那血污斑斑的脸上犹自挂着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怎么会是这样?首领之前那样肯定地说我不是先天金系之人,他以往也从来没出过差错——可,可是,我怎么会用那‘金人护体’?不可能的。”
司徒南正色道:“你刚刚用的就是‘金人护体’,这种防御主向的招数一旦习得,便无需自行启用,遇到高创伤的近身攻击等危险时便自发响应。”
归伯劳颓然地扯动着凌乱须发,眼神黯淡了下去:“伯劳肯定不是金系的,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我是谁?谁又是我?”
司徒南一字一字道:“你不是谁,你就是归辛树!”
“归辛树是谁?我又是谁?司徒寅去哪了?为什么他离开了这么久也不回来找我?”
“我的二伯司徒寅已经死了!”
“你少骗人,你们司徒家的男子一脉向来单传,哪来的亲伯亲叔?你爹司徒寞才是死了。”归伯劳情绪激动,跟着身影一晃,竟幽灵般飘出,手出如电,狠狠扼住了司徒南的喉咙。
我冲上前拦腰抱住归伯劳,想要把他推开,卯足劲连推了两下,但哪里推得动他半点。
“我爹是死了,可他的义兄司徒寅也死了。”司徒南终于开口了,语声微颤,“当年,你和我爹、伯父投缘非常,一起结为异姓兄弟,是轰动一时的江湖话题,大江南北又有几个人不知道,我怎么可能说谎!”
“不对,不对,你在撒谎,不可能的!”归伯劳嘶声大呼道。
“怎么不可能!”司徒南豁出最后一点气力,将手抓向归伯劳的脸,用力一扯,地上便多了一张轻飘飘的人皮面具,司徒南反问道:“那告诉我,归辛树,你脸上的这一道弧形刀疤是怎么来的?”
人用了易容术,戴人皮面具,一般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形貌。
但到了归伯劳这边,却不是全然如此。他戴的那个人皮面具和他的真实面貌并没有太多的分别,除了真实的他脸上多了一道刀疤,一道斜长的刀疤。
归伯劳颓然地将司徒南推开,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摸自己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左边的瘦削脸颊上面果然有道弧形刀疤。
当初那一刀若是劈得更深更猛些,就绝不会有今天的归伯劳。
司徒南沉默了一阵才缓缓道:“你和归伯劳是孪生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年轻时性格也很接近,但你的行事要磊落些,人也更崇尚正道,你弟伯劳的生性不坏,只性格较为偏激——他嫌循规蹈矩的正统修炼进展慢,为了追求更快的速度、更高的境界,竟偷偷入了歧途,傍上了好些邪门歪道,早些年虽有名于江湖,但背地里却做下了许多见不得人的恶事。等你察觉后,苦劝了好几次,可惜他已是半点也听不进去,终于你们闹个天翻地覆,三两番的大打出手之后,你们之间的情义淡漠,几同陌路。在你和我爹他们结为异姓兄弟后不久,你弟伯劳就因为求成过速,被邪法重伤了真元,不幸横死了一个隐秘的山洞里。这件事对你的打击特别大,渐而成了你挥之不去的莫大心结,竟然不时假想着自己就是伯劳——从一开始的自言自语自怨自艾,到模仿他的口吻,一举一动,终而效仿他的诡异行事。到了后来,你的心结扭曲成魔,神识癫乱,成了一个时好时坏似真似假的双面人。”
归伯劳双手捂住脸,苦痛怆然:“我……我知道了,我不是别人,别人也不是我。我是归辛树,我就是归辛树啊。”
“对,你是归辛树,可是这些年,你终究是当了你弟的影子。江湖上一直以为杀死我伯父的是你弟,那些仇家要找寻的人也是你弟而不是你。你的本意是想帮着伯劳,想替他了结种种未尽之事,不料,却给他招来了更多的骂名,结出了更多的灾仇怨恨。”
归辛树仿佛想到了些什么,目里的煞气与杀意都渐渐和缓了下去,声调里也失去之前那种阴测测的尖刻可怖。他忽地浑身抖动起来,无力地跪倒在地,发声大呼道:“二弟、三弟,为何你们当初不一刀杀了我?”
司徒南怔怔道:“大伯,你终于回来了。”
归辛树呆呆地望向他,颤声道:“南儿,我再也受不起这一声‘大伯’了。三弟怎么了,我不知道,可我还有些印象,是我杀了二弟,他临死前还含着笑轻轻地喊了我一声‘大哥’……”
“爹和二伯,生前都有郑重交待,要我务必找回真正的你,还让我到时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陪着你。可是这些年,你却在歧路上越行越远……”
沉默,一阵长长的沉默。
人世间的错。
并不是总是容易改正的。
一时的失足也可能成千古长恨。
更何况是十年二十年的失足与歧路呢……
不远处传来小公愤怒的啼叫声,稍后是一阵震耳的爆炸声——慕容嫣儿已在施用炎符。
归辛树默然而立,神色惨然地望向司徒南和我:“南儿,我这双手已经沾了太多的血和罪恶,我也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再变成伯劳。”
他停了一会,沉声道:“所以,我不希望你和我走得太近。你如果还当我是你的大伯,那么有一天我再次疯癫了,你就一定要亲手杀了我。”
我不由怔住了。
司徒南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归辛树接着道:“我的兄弟都死了,好的不好的,都死了。我也没有什么生的意愿了,我也会自我了断的——在把一些该了的事了结之后。”
我们怔怔地望着他。
“……我先走了。”归辛树足下一点,回首看了司徒南一眼,人即像一只轻灵的鸟儿一般飞去了。隐隐听得空中传来了几声悠长的吟唱,隔不一会,飘下几道闪着紫光的符,分别向那几个尸群飘去。那符飞到了尸群的上空忽地一颤,幻化出无数小符,汇聚如螺旋急急转动起来,一边放出夺目的紫光,一边如雨点般急急往下砸落。
耀眼的紫光之下,喧嚷的尸群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噗噗噗,它们接二连三地瘫倒在地,化成了一滩滩的肉泥。
司徒南苦笑道:“原来这就是‘紫符镇魂阵’。”
行尸都被妥妥解决,总算可以松一口气,我回头一看,慕容嫣儿还在原地怔怔地站着。
我跑上去时,顺着她的目光向前一看,却见那只小黄狗已被什么撕成了三两段,肚肚肠肠混着黑黑的血流了一地。那颈项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明晃晃的铁项圈,死相虽惨,那脸上的神情却很安详。不远处是三两件粉红的衣裳,有一个暗淡的长生锁跌落在一滩兀自颤抖着的肉泥之上。
我的心情如潮水般急剧起伏。
蓦地,慕容嫣儿转身轻轻抱住我。
那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分明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在滚动。
她颤声说:“为什么会怎样,到了后面什么也没有了,连一只温暖的小狗也不肯留给我。”
慕容嫣儿哽哽咽咽抽抽噎噎的,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好像从来没有哭过。
所以她哭得很突兀、很大声。
这样的时候,我能说什么呢?
这样的时候,我又能做什么?
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人世间的艰难,生命里的脆弱。
到了这一刻,我忽地都明白了一些。
天上飘下了许多许多的灰烬,高低快慢,起转沉浮。
我像个傻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乖,好姐姐,别哭,别哭……”我说。
但慕容嫣儿仍在哭。
她哭得很大声。
声音里满是说不出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