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的我已经顾不上那灰衣人是高兴、是不高兴、是既不高兴也不不高兴呢,还是别的什么。
原因很简单,余下的三四道剑气已如风似电齐齐袭来,只离我三五尺远。
我当然可以纵身闪开,但宁平和尚他们就在我的身后一两丈的地方,更别说那些瞧着热闹,盼望着能拿住大胆的盗书狂徒来一番羞辱的,正在嚷嚷着赶过来的褚府家丁和几个巡夜的壮汉。
我也可以试着强行催动巨阙里的剑灵,来一次绝地反击。
不,即便撇开道德不论,这些仍不是最优的方法。
在这一刻,在这一个点上,在这样的一个高深莫测的对手面前,我的心念如电转,触碰到一个可能是最优的方法。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巨阙剑被我以极快的手速掼在地上,借助那一些反弹力,我整个人飞旋起来,同时急急催动炎力,双手一起使出“火龙爪”,以爪为拳,以爪作剑,左右开弓,往迎头袭来的几道剑气猛击数下。
砰砰砰。
剑气一散,“火龙爪”崩散,一时间,洋洋洒洒地下起了半天的花火之雨。
我身形踉跄地往后八九步,眼看要仰天倒下,宁平和尚飞身上前,一把将我扶住,轻声道:“还撑得住吗,小乙子?”
说着,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别人或者以为他只是想来扶住我,我心里却很明白,宁平和尚搭手那一下的深意是担心我是否有被那凌厉剑气震伤。果然,隔了一小会儿,我便感觉到有一股绵长的暖流流走全身,心头上的那一阵狂跳也渐渐平复下来。
这会儿,我的手仍抖得厉害,我虽是成功地挡下了那六七道剑气,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损耗的气力也相当大,更要命的是灰衣人仍那么气定神闲地站着,我所谓的伤敌一千,不过只是勉强接住了他的一下疾手。
背后涌来一片人声和晃动的火光,却是山庄里的几个家丁和别的的巡夜壮汉已经赶了上来。
褚远沉声喝住了来人,只让他们原地站着。
从场面上看,我们这一边还没有输,其实已然落得下风,一种被碾压的下风。
对方以一人之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归远楼,被发现后又似不屑与我们为敌,出手上自留了不少的气力,饶是如此的自我抑制,他仍在气场、攻势上无不逼压着我们,使我们相当被动——到了现在,我们甚至仍无法判断出他在密室里呆了多久。
眼见我接连挡下好几道剑气,灰衣人目中精光一闪,露出一些激赏的神色,向我道:“竟然能接下老夫近十道‘剑指’,想不到你这个小子年纪轻轻,身手却也不差,你可是慕容家的人?”
我轻轻摇着头。
灰衣人叹道:“也是,慕容家的人一般都比较聪明,不像你这般,脑袋瓜时灵时不灵。”
他这句话才说完,一旁早已响起黑衣女子的格格笑声。
我尚未作答,一旁的褚远已上前一步,抱拳正色道:“归远楼与世无争,一向少与外间的江湖接触,与阁下更是无冤无仇,还请阁下把那几卷密室藏书还给归远楼。”
宁平和尚接口道:“老先生一身修为,精深莫测,当是前辈中的高人,又何必和我们这些小字辈计较,还望高抬贵手,不与我们计较。”
灰衣人目光一冷,板起了脸:“樽酒未满,天心月圆……”
褚远听得这几句如诗句般的答语,不由面红如血,但向那灰衣人拱手作揖,又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口中喃喃道:“褚远不知是前辈大驾,死罪死罪。”
灰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足下一点,身形展动,先是出现在十丈远外,他纵身飞起的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乍看起来并不十分快,但只一眨眼的工夫,他的人已在二十多丈远的高空,星月之下,他很快就凝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别的一时还不大好猜想,单是这一手轻身功夫,已然可以比肩中土的顶尖高手了。
那灰衣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褚远还在原地呆呆凝望。
宁平和尚若有所思,向褚远道:“那灰衣人可就是昔日的‘五剑’中的‘二剑’辛无疾?”
褚远这才过来神来:“啊,正是辛前辈。”
宁平和尚望向黑衣女子,皱眉道:“嫣儿,你那些情报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黑衣女子心知自己这次做事太过马虎,不由垂下头,道:“我太轻信那个人了,回头一定查问个清楚,表叔。”
宁平和尚干咳两声,道:“嫣儿呐嫣儿,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改掉你那时细时粗的做事风格呢?”跟着语气一转,道:“还好,辛前辈年纪渐上后,已没有早年的戾气,不然我们几个给了他这么一个大灰脸,把他当偷书贼一般追追打打纠缠了好一阵,吃的苦头只怕比刚才的强个十倍八倍。”
褚远望向我们,长叹道:“唉,褚远真是老了,老了,不中用了,竟然认不出那是先父深交的故识辛无疾辛前辈。”语声中满是说不出的叹息和羞愧。
原来早些年,褚远的父亲褚棋曾以书生身份在江湖上打拼十数年,与其时尚未成名的“二剑”辛无疾即已相识并渐渐交厚,彼此有着相当的交情。
归远楼的建立过程中,有不少书籍的搜集上困难重重,还是得了辛无疾暗中出力,四处奔走,才一步步有了最早的归远楼。
这一层故事,当年知晓的人并不多,不然提起“二剑”的名头,中土虽大,怕也没有几个大盗巨寇有那样大的胆子敢来归远楼做那梁上君子,行下些顺手牵羊之事。是以,深识其行、深感其德的褚棋生前即屡次和家人郑重交待,如是辛无疾前来观书拿书,无论何时,一应听任其人自由,也无论他有何等要求,家人均须无条件同意,切不可生出一二怨言。
辛无疾虽只比褚远大上五六岁,却是褚远的父辈故交,更对褚远有半师之谊——褚远从未到过员村两百里以外的地方,他一身的武功一半得自家传,另一半却是得自辛无疾的指点与教授,辛无疾有一段时间天天住在归远楼,潜心钻研,却不知是因了什么事由,有人说是他为了逃开某位丽人的逼婚,也有人说是他的心上人另投了他人怀抱……总而言之,那些舆论都集中指出一点,即辛无疾那段时间在借书排遣心中苦闷,以躲避外边的某人某事,是什么人才能让这样一个已在剑术上彰显出宗师般峥嵘气象、心气又高不轻易服人的一代翘楚潜踪小小山村呢?平心细想,情字之外,别的也真没多大可能。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辛无疾的剑术纵横天下,是当世剑术造诣最高者之一,论起剑术来,连声名远在他之上的“大剑”慕容千城也要输他一筹(也有人说是要输他一个等次),但很少人知道他的家传拳法也很出众,竟似并不亚于他的掌中剑,而褚远当年拳术即为辛无疾所授。
因辛无疾择徒甚严,眼光又高,是以“五剑”之中,过去这三二十年间,晚收徒的也已有三五个徒弟,多的连徒孙都已成群结队,不下三四十人,唯独只有他,却是连半个正式的入门弟子都没有——他当初肯教褚远拳术的一大前提即为褚远不能称他为师父。他的破例赐教,一半是出于对挚友及其书楼事业的将来着想,一半当是觉得褚远资质有其过人之处,练剑虽不太合适,但教授家传的拳术却是个不错的人选——就这样,褚远舍掉先前的掌法改练起辛家拳来。在辛无疾的指教下,不过半年的时间,褚远的出手已然有些大家的气象——其实他改练拳术时,年纪已然不小,已是一个三十出头之人。
褚棋去世后,辛无疾已很少到归远楼来。褚远最近一次见到他还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这之后,辛无疾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江湖上也很少传出他的消息。是故,辛无疾初初显身时,又有面罩相遮挡,加上嗓音迥异从前,连褚远也不能及时认出他来。
这会儿说起来,十五年好像只是一弹指而已,其实,白云虽则苍狗,物是或将人非。无论是对谁来说,十五年都是一段可以产生特别多变化、衍生成许多可能的时间,这期间,辛无疾又有怎样的故事经历,我们却半点也不清楚。
但辛无疾的剑术早在他二十三四岁时即已有名于江湖,到了三十五六岁,更问鼎中土剑术最强者,成了剑术大家前三名里的人物。这之后,他的人生好像到了一个巅峰,在经受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苦痛彷徨迷茫振奋后,又别开一境,终而融剑于气,化剑为指,创出了震古烁今的“剑指”。
像上面一段这么富有高度概括性的话,自然不是当时的我所能说出的,它们本自宁平和尚和褚远的一段交谈,我所做的不过是把它们的大致意思写了下来,并略略加上一点个人润色。
有关于辛无疾,无论是对于谁,都像一本太大太厚的书,在他的面前,大部分人都像是一本薄书,一本好像写了不少内容,但翻着看着又似乎百十字也没写出的薄书。
天剑。
也就是在这一天,在归远楼,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词。
我很难形容出自己听到这个词时,内心所掀起的那一种巨大的震撼感与莫名的悲凉感。
没有任何依据的,我只是凭空地感觉它离我们大家好远好远,远到像是一种人间所不能达到的高度——又或是一种人间所不应该达到的高度。
不知怎地。
当宁平和尚他们说到,当世之中,最可能成为天剑的就是那说起话来一脸冷冰冰的辛无疾时,我的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个很怪很怪的念头——我竟然觉得辛无疾是柄寂寞的大剑。
天者,至大也。
天剑,至大的剑。
这一晚,宁平和尚和褚远聊了好久好久,瘦弱弱的阿城也没有睡,始终兴致勃勃地听着说着,阿城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对江湖上的重大事件,无论年代如何久远事件的主角如何的声名不彰,谈说起来都似特别熟悉,这一点,连宁平和尚也忍不住啧啧称奇。我听了大半天,不料周公来约,竟趴在一旁的桌子睡着了。就这样,我错过了一次难得的博闻强识的神侃。
那叫嫣儿的黑衣女子,是宁平和尚的表侄女,来自南朝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名叫慕容嫣儿。她在一旁听了我们的闲侃,有时也笑笑着说些自己的看法,但她看起来却有些不太开心。
在我和周公约会前,她便自回客房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