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兴许前面路上或有不起眼的小村庄小人家的念头,我只顾着赶路,行了十多二十里的羊肠小路,这是天已擦黑,幸好这天的月明明晃晃,路倒也不难辨认。只是周遭的情况确如胖掌柜他们所说的那样,人烟绝无——前不见村来后又不挨店的。
咕——肚子已经叫了有一段时间,我停下来休息,那干粮袋里头有好几张卷起的芝麻大饼,是船上的厨子昨天给我烤的,一张摊开近一尺大小,饼厚几达一寸,我嘎嘣嘎嘣地将一张大饼狼吞虎咽了,肚子里的吵闹才消停了点。
吃饱了,我便继续赶路。
走了一会,嗓子发紧,干得很,天香果是不能再吃了——之前的路上我有吃过两枚来补充体力和水分。
对了,葫芦里的水还没怎么喝过哩。
解下葫芦,我急急地喝了几口。
唔!
不对劲,明明喝的是水,怎么我的唇齿间倒有一股浓郁酒香散出。怪了怪了,我仔细闻了闻那葫芦里的“水”——那哪里是水,却是店小二偷偷给我装的好酒梨花白,难怪他打水回来时会不住地冲我眨眼睛,这小保哥的心地是有够好的了,但此时此刻,我却只能暗暗叫苦。
就这样走啊走啊,不知不觉,葫芦里的梨花白也给我喝掉一大半,这梨花白虽不是什么烈酒,但此时也开始发出点自己的劲力来,以证明自己是酒而不是白水。在它的潜移默化不屈不挠下,我已然有了些醉意。
午夜时分,我发现离路几百步远的西侧田地有一点隐约的灯火,走前一看,却是一个宽大的庄园。我以手加额,暗自庆幸道:“这趟夜路总算没有白走,终于有了歇脚的地方。”
绕到那庄园的大门前,我轻轻扣动起门环,这门似乎有段时间没有开过了,门环才动,门上的积尘也跟着扑簌簌地落下。
“有人在吗?”我连连喊了几声。
叩了大半天,我才听到一阵匆匆的细碎脚步声响,随即飘来一些光亮,却是有人挑了一个灯笼看路,只是那光亮有些昏昏暗暗扑扑闪闪,似乎正被风儿什么的吹动着。
隔着门,一个女子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是谁?”
“主人家,行个方便,我是过路的行人,贪图赶路,误了店宿。”
“我们这里怕不太方便,房间里都住满了人,大家都觉得有些气闷呢,你还是再往前走走吧。”
“主人家,我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有个歇脚的地方就成,马厩牛棚也可以的,恳请行个方便。”
那女子迟疑了一阵,轻声道:“好吧,那我领你去马厩那边,地方草草,且将就一晚。”
吱呀一声,旁边的小门开了,那女子轻轻飘飘地出来了,她半垂着首,手里挑着一个昏暗的白灯笼,静静道:“从这边进来吧。”
我跟着那女子一路走,她穿了一身白衣,身形绰约,不过二九的年纪,脸色却苍白如纸,隐见面上一片戚容,忧忧伤伤,也不知是何缘故。我是初来的客人,心里虽觉得疑惑但又不便细问,加上体内的酒力时作,人已经很有些困倦,也没怎么去想。
经过西厢房时,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个女子喊住我们:“姐姐,都这么晚了,是谁啊?”
“是一个过路的客人,夜深了,妹妹先睡吧,我一会就回来。”
那女子应了一声,将门轻掩,自去睡了。
这当妹妹的嗓子倒也有几分甜腻,只是不知何故,在刚刚的谈话中,她整个人一直隐没在门内的一片浓黑,并不曾出来。
走了一会,马厩到了,那白衣女子把灯笼往一旁的铁钩上轻轻一挂,略略谈了几句,便要转身离去。
不知怎地,我心念一动,竟取出了两枚天香果和两张大饼递了过去:“姑娘,今晚多有打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白衣女子怔怔地看着我,似有些不知所措。
“请收下吧,不然我会很不好意思的。”
白衣女子犹豫了一阵,终于伸手接过:“劳你费心了,真的很谢谢你。”她向我微微一笑,轻飘飘地回去了。
“姑娘,你忘带灯笼了!”眼前有一片模糊的跳动光影,我想到了那灯笼还挂在铁钩上呢,连忙喊道。
“灯笼留给你吧,我自小在这园子生活,熟门熟路,不碍事的。”白衣女子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说实话,自打进了这庄园我就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经过那紧闭了大门的正堂时更闻到一股奇怪诡异的气味——浓浓腥腥之中更有一种怪臭,颇似咸鱼的腥腐味道。
但白衣女子行得极快,我不得不大踏步跟着,并没有足够的工夫去仔细观察。所以,尽管我的疑惑隐隐,但却一直没能肯定什么。而梨花白和这一日强行的七八十里路,又让我十分的疲惫和头脑昏然,只想找个什么地方快快躺下,一睡了之。
这马厩似久未拴养马匹,干草一垛垛的,高低错落,堆得整整齐齐,我挑了处最为柔软的干草,和衣躺下。没有枕头,那就往巨阙剑上铺多点干草后再枕上吧,剑灵将来要怪我轻视了它,也是顾不得了。我此时是睡魔上身,所谓天大地大做梦最大,别的一时半会儿便是想理也理不上。
头顶上的灯笼仍在亮着,但光亮已稳定些了,不再扑扑闪闪。
嗯,真要较起真来,这庄园里的灯火也太少了点吧,很难想象,这样大的一座庄园,园内只有那么几个稀稀疏疏的白灯笼,更奇怪的是,庄园的大门口没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也黑乎乎的,没有半个,那正堂前倒是有,挂了两个,一左一右……
眼皮就要打起架来,我没有再想了,闭上眼轻轻睡了过去。
喔喔喔。
不知哪里传来了公鸡的打鸣声,想那公鸡也是勇武非常,平常时节的谷子糠麸吃得特多,要不这鸣怎么是一声打得比一声大,一声打得比一声近。
我竖起耳朵听了听,四周还很安静,没有半点人声,心想:“主人家都还没有半点动静呢,应该是时候尚早吧。”
打打哈欠,转过个身,我准备接着睡一会。
喔喔喔!
这次,声音是大得离了谱,仿佛就是对着我耳朵在打鸣似的。
睁开眼一看。
我顿时傻了。
眼前真的站了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业已停住它那高亢的音乐,开始好奇地打量着我。
啧啧,这只大公鸡啊,长得真够惹人爱的,油亮脖子外加金黄脚,那鸡冠子如涂如染像血一样红,一只铁钩似的嘴,那一身毛羽金灿灿得直晃人眼。
“去去,别打扰我睡觉。”我朝那雄武的大公鸡连连摆手。
那只公鸡却不卖帐,越走越前,它的目光灼灼,摇头晃脑,一副非把我观察研究透彻不可的专注神情。
“小公。”一个声音轻轻传来,这声音极怪,竟似是说话人的嘴被堵住大半呼吸不大通畅发出的,初初一听,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小公?是谁?除了那个说话人,这里还有第二、第三个人?”我一个激灵,翻身跳了起来。
大公鸡敏捷地跳到了一边,“咕咕”,它低沉地叫着,颈项的毛羽齐齐竖起——好像被激怒了。
“小公!”怪声音再次传来,更怪的是,大公鸡听了叫唤,那一腔怒气松懈了下来,开始大步在周围走动起来,
唔,西厢房那边的门前站了一个衣衫褴褛、背微驼的高个子,腰带里插了一柄极细的长剑。
“糟了,白衣姑娘她们就睡在里面,这个人会不会来意不善?”我赶忙抓过巨阙剑,跑了过去。那大公鸡也“喔喔”叫着,连跳带蹿地跟了过来。
高个子回首看我了一眼,神色似有些惊讶。我这才看到,他的整张脸上横七竖八地绑着布条,只露出一双锐利如箭的眼睛。那些布条颜色发黄,还有一些残血污渍,似乎已很久没有换洗。
“这位大哥,你是有什么事情吗?”我问。
“呵呵,我也不知道。你呢,你又在这里做些什么?”高个子说话的时候,嘴那边的布条半点没动,竟是说的一口腹语,难怪听起来声调有些怪异。
“哦,我昨晚赶路赶得太紧,借宿在这里的。”
“原来是这样,你不知道这附近闹过一场大荒吗?”
“呃,我只之前在一间客栈听人提到过一些。”
“是吗?看你的打扮和言谈举动,也是一个有年头的江湖修行者了,情况不明就冒冒失失地行动——勇气则太盛,思谋则或不足。”
“……”这人说话口气颇有些咄咄逼人,问的又有些尖锐,我一时不知怎么作答。
“来,小公,我们去逛逛这个庄园。”高个子向着那只大公鸡招招手,那大公鸡竟似能听懂他的话,伶伶俐俐地跟了过去。他回首瞧了我一眼,也没说话,转身走了。
我心知,高个子的话也是对我说的,于是跟着他们一起走,“一只大公鸡也给它起名字,这年头真多怪人怪事!”我在心里悄悄嘀咕道。
“……好好看一下这周围的情况。”高个子似乎察觉出我的窘迫了,语气一缓。
“……”我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已经接触了大半天的庄园,忽地觉得它好陌生好诡异,有些庭院里的草仿佛是长疯了一样,足足有一人来高,除了西厢房一带稍稍好点,其他几处屋子都挂了好些蜘蛛网,积尘满满。
“奇怪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有点惊住了。
“哦,怎么了?”高个子的脚步放缓了。
“这个庄园根本感觉不到半点的人气,好像很长时间没有住过人一般。”
“这回你判断得倒是不错,说出了和真实情况相近的答案。”
“我搞不太懂,昨晚这里明明还有两个姑娘出来和我说话的,其中一个还带我穿过大半个庭院和那西厢房,一直送我到马厩的。”
“是吗?那现在日头已出来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是不见她们起来呢?”高个子停住身子,目光如利箭一般射了过来:“如果说当老爷的当大小姐二小姐的有权有势,可以很晚起来,那么地位普通得多的家丁仆人也这样迟迟不起来又当作何解释?”
这可把我问懵了!
正堂就在前面。
昨夜闻到的那股怪味再次出现。
浓浓腥腥。
高个子叹了一口气。
闹了大半年的饥荒,那张苍白的脸,轻飘飘的步姿和白色灯笼,还有随处可见的蛛网——我忽地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怔怔走上前,我伸手把大门轻轻推开,一大群褐色飞虫飞扑而出,激起的灰尘呛人欲咳,灰尚落尽,早有一股冲鼻熏人的腐臭传了出来。
“啊!”我失口叫道。
清晨的阳光已刺刺地从大门口和四周的窗格子上照射而下,它们很暖,但我的心却是一片悚然的冰冷。这一回,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官府会有要封路的举动了——
偌大一个厅堂里躺着的尽是些死尸,排得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百十具,男女老少,神情哀默,有的还被堆成了一个尸堆,他们一例脸朝天的躺着,叠放得很整齐,死去较久的一些尸体上爬满了白胖胖的蛆虫,它们扭动着肥嘟嘟的身子一条条地自尸身腐肉里爬上爬下、钻进钻出……
我感到一阵难抑的恶心,倒步退出门外。
“哇。”肠胃在翻天覆地,忍了一会没有忍住,我还是呕了出来。
“看起来,你已经明白了。”高个子静静地看着我。
“我还是不太懂,那白衣姑娘们是怎么回事,尸变吗?”我忍不住问道,这时我的心情和腹内已平复了些。
“一般的人死了就死了,不管是饿死的病死的还是被人杀死的,一朝身死都免不了魂飞魄散,一了百了。但如果是怀有很深的执念,如怨恨,又如痴恋,尸变的机会就特别大。”高个子看了看我,缓缓道:“现在,我们再去那边西厢房看看吧。”
大公鸡远远地跑在我们的前头,不时回首顾盼,似在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