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媳妇产生了好奇心,也撕一块鸡肉,蘸豆豉汁,搁嘴里嚼……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城里人文雅,怎么也吃得咸?她不知道小苇是想压掉那药味儿。她摇摇手说:“这儿和北京不一样,你们是东西太多,总想变着花样吃,顺口就行;这儿难得吃,是为了‘补’,就得这么吃。历来都这样,家家都这样……”她琢磨一会儿,却又转向阿姐,说:“妈,要依我说,给他们做点儿别样的,鱼呀、虾呀,螃蟹呀!换换口味儿,没准儿她会喜欢。”
阿姐目光有点儿灰,半天才说:“螃蟹,是要给他们吃的,不过是吃个新鲜。那东西……”她叹了口气:“你们全成番仔啦!”她显然是败了兴,只向小苇尴尬地笑了笑,没再热情地说:“吃,吃。”
小苇眼里分明向我抱屈:这么个做法,不好吃,还有硬让人吃的?她本来就小性,末了,竟把碗轻轻往这边一推,分明带点儿不乐意:“不吃了。”不过,她倒还机灵,赶忙又回头对阿姐笑笑,“我吃好了。”
我没法摆脱难堪,抓起她碗里的鸡腿,还咬还啃。
小苇却又来拦我:“你吃坏肚子!”
我没理她,心里窝火,幸好她识趣,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刚才,我给她种种暗示,她全不理会;这会儿,倒反过来给我使眼色了。我大口大口地吃,简直是在赌气。
阿姐也愣怔怔地望着我,不像过去看我吃东西,心里觉得那么香。她许是也感到一点异样的东西。只是后来,见我把小苇吃剩的,也全打发了,她收拾碗筷时,脸上才重新堆满了笑。
“吃腻了吗?”她问。
“腻了。”我说。
她认为腻了,才算足了,腻了好。回回补冬,要是一家人都吃腻了,她就高兴。
饭后,我们几乎同时抬起头,发现天井上空的那轮满月,它正应了我们姐弟今日团圆,于是,一下子冲破了刚才饭桌上的郁闷氛围。而我的情思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牵回那一年补冬……我睡得迷迷糊糊,阿姐突然把我摇醒。“干吗?”我还想往被窝里钻。“莫记得?”阿姐好像一直没睡,衣服也没脱,我猛地醒悟了,一骨碌爬起来。我们姐弟几个,摸黑找到水缸。天井很亮,那天夜里也有月亮。从天井这儿能看到灶脚的屋顶。屋顶漏雨,阿姐用块破缸片盖在那儿。月亮照在缸片上,闪着白光。我喝了几口,嫌凉,阿姐非让我全喝了。接着,她咕咚咕咚喝了两碗,晚饭她故意吃得咸,她是真渴,喝完后,还直乐。那缸片反射过来的白光,就在我觉得一股冰凉的水流到了肚里的那一瞬间,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了……
补冬在阿姐心里结下一个小疙瘩,她不藏藏推掖掖,不时地向我摇摇头说:“可惜我那些鸡鸭了,正肥呢,本想让你们过‘补冬’。”不过,她倒是变变样,天天挑样给我们另做,她不知怎么哄着小苇好。小苇却有另一番感慨:“阿姐真可怜,她爱吃鸡,回北京后,咱多买些鸡,让阿姐老是过补冬……”一个是爱戴,心里却还有点儿别扭;一个是体谅,却又不太理解。我没法解释,争脱不得,心里有几分迷茫,几分怅惘……
小苇脑子还挺好使,她一下子就帮我从难堪中解脱出来。她对阿姐自己老是吃番薯,而总给我们另做好吃的接受不了。阿姐对她说:“你们难得来,样样都尝尝。”小苇便转向我毛遂自荐:“我给阿姐做顿饭吧!不信?我准行,别看我在家什么都不干,我见过呀!我想干什么,准保能干好!”
我们包三鲜馅饺子:肉色儿很鲜,猪是刚宰的,虾是活的,剥壳时,还挣蹦;韭菜是从自留菜地里现割的,葱绿葱绿的。我们还学了一个新招,街上有卖扁食的,馅里放些切碎的荸荠,吃起来嘎吱嘎吱的。
没有现成的肉馅,得自己剁,小苇把肉皮剔下来,就势扔土簸箕里。
我和好面,小苇问:“案板呢?”
阿姐忙给抱出个菜墩子。
小苇直摇头:“不行,太小了。”
我说:“把桌子擦干净,就用它吧。”
小苇一边揪面记子,一边又问:“擀面杖?没有?这么长,圆的。”她连说带比划。
外甥媳妇说:“吃一顿饭,可真发了愁了。”她里外屋转了一会儿,“裁一截竹子行吗?”
小苇见竹子节很长,笑着点点头。
我只会和面、挤饺子,这回主要看小苇的了。她擀皮擀得真好,一个面记子在她手里一转,出来的便都是圆圆的,中间厚,边上薄。她包的饺子,放在桌上,两头翘翘的,有的,还捏个麦穗边……
阿姐和外甥媳妇直夸她手巧。阿姐说:“瞧那手指头儿多细多长多白多嫩,早先我以为只有画上才有这么好看的手。”
饺子煮得时,小苇盛好了,端给阿姐:“这是北方饭,你没吃过。今天,番薯该归我们俩吃了。”
阿姐打了个愣,而后便直夸小苇心眼儿活,还不由得伸手摸摸小苇。我这才又看到她发自心底的笑。
隔天中午,小苇犯困,我却没有睡意,悄悄地爬起来,坐在一边看阿姐吃饭。
阿姐吃饭,碗不放桌上,四个手指头儿托着大碗,小手指头儿往回一勾,还兜着个小花碗。大碗里盛番薯,小碗里平时就盛豆豉、腌姜、酱瓜什么的。
“人说,应该在老家给你找一个。我一直不赞成。牛郎织女,一年见那么几天,有多受罪;夫妻相随,多好。人说,那么远找一个,像番仔似的。我说,我弟在那地方,时间长了,不也是番仔?这会儿,人都羡慕,说你们俩好得像一个人。”
我只是笑。
“她不懂咱这达的事,你慢慢教她,别起急……两个番仔!”
我只是笑。
“傻。再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你更乐了。”
“嘿嘿!”我还是笑。
而后,我和阿姐就静静地望着。偶尔,她找我脖子底下的痦子,还有没有。
我看着阿姐吃饭。冷不丁,我发现她小花碗里盛的是肉皮熬豆豉,我的心像让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那是不是昨天小苇剁馅时扔掉的?
阿姐大概看到我脸色不大好,以为我有午睡的习惯,便说:“要不,你也去困会儿。”
我向阿姐笑笑,我准笑得挺难看。
我回到自己屋里。小苇还睡着,披肩发偏到一边,散在枕头上,嘴角挂着一丝笑。她太单纯,太幼稚,她不能帮我分担这无法排除的焦烦。责备吗?在北京扔肉皮,不是常有的事吗?埋怨自己路上没把一切给她说清楚,可一切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噢,补冬,深深打在我记忆里的补冬……
小时候,我特馋。邻居打了条大的蛇,做着吃,用碗给我盛了一截。我就盼望,阿姐也能打一条大蛇。阿姐会逮蛇。在水潭里捞鱼,水面上游着一条蛇,人都吓得直叫,阿姐反蹚着水追,一把捏住蛇尾巴,把它抡起来。蛇让她这么一抡,骨头散了,像条绳子似的,头回不过来了。阿姐顺手把它扔得远远的。然而,阿姐终于没有给我逮到一条可以吃的大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