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又盼望阿姐能给我打一只大雁。阿姐和邻居,常常约好了,一大伙人,进山去打草。三更半夜起来,摸黑就上路。到了大马路上,那时马路上没车,她们把扁担前后扛着,一条胳膊搭在扁担上,另一条胳膊左右相搭在肩膀上,摆成一个“方阵”,头都歪着,枕在扁担上头的手臂上。除前边得有一个警醒点儿,其他的便步调一致,边走边睡。有时,前边那一位也打盹了,“方阵”渐渐走斜了,稀里哗啦都摔路沟里去。这谁也不埋怨,爬起来,到马路上,重新摆好,继续往前走。一回夜里,阿姐告诉我:有人独个儿进山,到五里桥那片海滩上,发现有只孤雁在睡觉,便悄悄地摸到跟前。大雁还没发觉,他悄悄起抡起扁担打过去……“怎样?”我忙问:“打着了。听说有十几斤呢!”阿姐说。我真惋惜,埋怨阿姐边走边睡,要不,没准儿也能打只大雁,就能吃腻一回了。
那年补冬,预先倒是养了十几只小鸡,可都没落下,最后就剩两只小瘦鸡。我们几个孩子都眼巴巴地望着陶钵。阿姐只好再买几毛钱肉,一块儿炖。肉刚熟,还不怎么烂,阿姐揿开陶钵盖,从里边夹出一块四四方方的肥肉,那许是她预先就切好的。她悄悄儿的,就把它吃下去了。她见我望着她,摇摇头说:“腻了,腻了。”我埋怨阿姐:“你干吗先吃肥肉,过一会儿怎么吃鸡?”阿姐只是笑,摸摸着我的头。等到吃饭时,阿姐还说:“真的腻了,我什么也吃不下了。”这回,她把鸡头、鸡脖子、鸡肠子也全都分给我们……长大了,回想起来……
小苇醒来了,揉揉眼睛,突然挺神秘地对我说:“阿姐也真是的,那肉皮我都扔土簸箕里了……”
我的心收紧了:“你看见了?你说了什么了?”
她噘着嘴:“我说什么!我猜准是。”
我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她见我没吭声,又说:“阿姐像我妈。我发现她们那辈人,和咱们不一样。咱们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没用的就扔;她们是‘破家值万贯’,什么都留着。你看,在火车上,泡沫塑料饭盒,谁不是用了就扔?咱带了一个,阿姐还挺金贵。还有……”
我听不下去了,可末后一句,却还是扎进耳朵里:“我就跟我妈格格不入。”我脑袋嗡嗡的……
然而,我担心的,什么也没发生。一到夜里,小苇就小声儿给阿姐唱歌,阿姐喜欢得不行,有回,竟然也哼起了早先爱唱的家乡的调……
不过,我的敏感不是没有来由的。
红彩又来了。
我给他递烟。
“还有,还有,北京烟,舍不得抽。”
他还伸手去摸夹在耳朵上的烟。我硬塞给他两支,让他点着一支。他把另一支,又夹到另一个耳朵上。
他慢慢地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来。我一看,竟是一张北京市区交通图。他把它摊开放在膝盖上,说:“他们都说我没去过北京,说我吹牛放大炮,可这地图是个证据。你看,我一直保存着呢!你们给我指一指,你们住哪儿?”小苇很快就给他找出来了。
“再指给我看看,是哪儿?”阿姐弯下身子,像看什么稀奇的东西。
“这么说,你们家离天安门不远。”红彩又开始炫耀了。
“是吗?那看天安门很容易?”阿姐又惊又喜。
“你用笔给我在那儿点一个点儿,以后我就告诉人家,首枝的弟弟和媳妇,就住在这儿,这还是北京来的新娘子给点的呢!”红彩又对小苇说。
小苇自然很轻巧,而我的心却动了一下,似乎从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人身上看到一点异样的东西。红彩又坐了会儿,说是还要下地,就走了。
我送他到门口,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
回来时,阿姐对我说:“你回北京后,也给我寄一张红彩那样的地图来。我喜欢。”
我笑了:“阿姐,你糊涂了?”
她也笑了:“你们要接我去北京,我一直高兴得不行。可你们白天都上班了,我跟谁说话?我又不会说那达的话……你们房子那么小,让我跟你们挤在一块儿。我不,那多别扭……你们又还没孩子,我不闲出病来?”
“不行。”我打断她的话:“我愿意让你跟着我们,这都说好了的。小苇和我商量好的。她小,要有什么不对的,你说她、教她。我们都听你的。”
阿姐明白我的心,又说:“这达我也离不开。那小东西不跟他妈;这些鸡呀鸭呀,也得有我;他们都下地去,回来要吃要喝,家里离不了人……”
阿姐,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话没说出来?我是这般地不安,我们身上凝聚着阿姐给我们创造的幸福,阿姐身上背负着我们给她造成的痛苦。是不是这回真伤了她的心,我们本想把她接走,永远亲近。这会儿,弄巧成拙,反倒把心生分了?我跟阿姐在一块儿时,感到温暖;我跟小苇在一块儿时,感到甜蜜;这几天,温暖和甜蜜都有了,我反觉得坐卧不宁,这究竟是为什么?
离开故乡的头天夜里,阿姐本想让我们和她多坐一会儿,后来,却突然又轰我赶快去睡觉,说明天要上路,怕我们太累。她还偷偷地要塞给我一些钱,说是穷家富路。
小苇很快就着了,我却在床上翻来覆去。阿姐好像也是彻夜未眠,我发现她们那边灯老亮着,还不时有些响动,阿姐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我们起床后,阿姐就把我们俩叫过去,翻开一个箱子说:“这是你小时候读过的书,我都给你留着。你们要不要带走?”
“哟!这是些中小学课本,没用了。”小苇觉得好笑。
我忙捅她一下:“先放着吧,下回来再整理。”
阿姐又打开抽屉,从里边找出一个镲子。那镲子,小小的、厚厚的、笨笨的。阿姐说:“这是你小时候的玩具,带着吧,你们有孩子时,给他玩儿……”
小苇忍着笑,那眼神分明说,这简直是个古董。
我说:“这好,我要,我带走!”我接过来放进兜里。
小苇轻轻扯了我一把:“兜坠懈了!”
幸好,阿姐没听懂。
她把我们带到饭桌边,让我们坐下。接着,她和儿媳妇,就来回地端饭端菜。倒是没什么新鲜的,碗碟也大小不一,做法也是老样儿,鸡鸭都是炖的、鱼是油煎的、豆豉煮的,还有米粉、面线,还有芋头、番薯……端着端着,竟然有二十四样。原来阿姐这一宿,是在准备这一桌饭菜。
阿姐说:“这是家乡饭菜,小时候,你常吃的,往后不容易吃到了。你们今天,就是少少的,也得一样给我吃一口。”
小苇站了起来,突然抓住阿姐的手:“阿姐,您还是跟我们走吧!”她把头抵在阿姐肩膀上,轻轻抽泣起来。
阿姐摸摸她的手,过半天,才说:“这儿,我离不开,路太远……以后,你们还要来;以后,带着孩子来让我看看……”
“不让奶奶走!”这时,我才发现那小家伙抱着阿姐的腿。
外甥媳妇说:“我妈可能没那命,她怕在北京太闲,她在家老忙这忙那……其实,我们也舍不得她走,她像老母鸡似的,用翅膀护着我们……”说着,眼圈也红了。
我的手无意中又碰到兜里的镲子,我猛然想起那回离开故乡时,把一包土、一瓶水带到北京……土是从我们家灶膛里扒出来的,水是从家乡井里打上来的……啊,我和这片土地永远不能分离。那土,那水,已经和我们要长久地生活下去的另一片土地的水土,永远地掺和在一起了……我深深地爱着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繁衍着的人们,我的亲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