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里莎把车开到父亲的身边,吴有土下车,用双手抱住父亲的一只手。他弯下身子,把自己的脸贴在父亲那只带着老人斑的手上。父亲用另一只手搁在他的头上,有一分钟,他们都没有动。
吴有土说:老爸,为祖屋的事,我可能让您生气了。
父亲没有回答:他回头指了一下说,这是咱们的家,你的时间紧,下回来再进去吧。我得跟你们到墓地那边去一下,转过那个弯就到了。
吴有土和描里莎推着父亲的轮椅。
到墓地门口,父亲说:莎莎,你到那边花店去买一些鲜花。
描里莎说:哥,你跟老爸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父亲见描里莎走了对吴有土说:你先推着我过去。你母亲的坟不在这里,你下回来才能去看了。
吴有土有些疑惑:老爸,咱们家还有谁?莎莎的妈妈呢?
父亲平静地说:你误会了,你母亲死后,我一直独身,后来就带着莎莎。
吴有土愣住了,他不敢再问。但他解不开疙瘩,还是问:老爸,莎莎不是我的亲妹妹?
父亲说:他是你堂叔的孩子,他们这一支,就只留下莎莎一个人。
他们停在7个人的墓前,吴有土看着那些墓碑,他发现,墓碑上都刻着每一个人生卒年月。他发现他们年纪都不大,大的不过30,小的不到20,而他们都死于同年同月同日。
这时,吴有土又看到那天在电梯里看到那个皮夹子,父亲从里边拿出那张照片,是一张老照片。吴有土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张照片,一排站开,7个后生家。
父亲说:他们都是你的堂叔。
吴有土问:家里的老辈人怎么没人告诉我?
父亲说:那时我不能告诉家里任何人,那时来往又不方便,刚好就把这事瞒过去,往家里寄信和钱,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又赶巧他们的父母在老家都相继病故,对别人我就说他们都去了加拿大。
吴有土说:怎么这样惨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说:大地震,工厂倒塌。7个人早晨生龙活虎地出去,晚上却一个也没有回来。直到现在,我都不忍回忆那段往事。
吴有土哽咽了。
父亲问:你又去看过祖屋的大门吗?
吴有土说:父亲,我懂了,大门上的七道刻痕是他们离开家乡时的身高。
父亲的手有点儿抖,吴有土抱着父亲的手。
描里莎把花抱回来了。
描里莎说:哥,你怎么啦?
吴有土眼泪滑下了,没事,你把花给我。
吴有土和描里莎把花放到墓前。
吴有土说:莎莎,站在我面前,站近一点,让我好好看看你。莎莎,你有一个笨头笨脑的哥。你还生我的气吗?
描里莎挨着他站着,摇摇头。
吴有土抬起手胡撸胡撸描里莎的脑袋。
描里莎抬头看他:你亲我一口。
吴有土在描里莎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而后他们两个人一块走回父亲身边,三个人抱在一起。
吴有土只是静静地看着描里莎。
描里莎笑笑说:你神秘秘的样子还挺好玩的。
父亲说:时间不太多了,你们走吧。我要一个人再在这儿待一会儿。
他们开车往回走,两个人都没说话。
吴有土望着窗前窗外,时而旷阔,碧草连天,时而高远,椰林夹道。醒人眼目的是那些红色蓝色的民居屋顶。路两侧还能遇到长年堆积的火山灰。也许是回程,他几天来的愁肠百结解开了,也不再像去大崖台看火山口路上那样追逐那些异国情调的一景一物,便昂首放眼长空。千岛之国菲律宾常常风雨突变,却又转眼扫尽阴霾。天蓝极,不是一个洗字就能概括。纤尘不染,是人被逼到没路后的硬造。其实,那蓝,是由那些白色的云给提出来的。
蓝天是人类对天空的一个非常笼统模糊的概念。一位英国画家画了一个紫色的天空,很多人不接受,它却因这点突破成了名画。这岛国才真是天蓝云白,叫人心里好清爽。先是荡出一丝一缕,幽幽然,像在碧蓝的水中淘洗白色的纱巾。
突然堆积起来,云的奇特造型,只能用天马行空大鹏展翅作比。那是天和海,上下两样无边的蓝色碰撞的想象力。而且,它瞬时万变,标新立异。有铸铜,有石雕,有木雕,甚至有沙雕冰雕,这里的云雕是让人望空兴叹的上帝杰作。
故乡虽是大陆,却也是海边。从蓝色的海面上升起的白云比从黄土地红土地黑土地上升起的白云更白。看菲律宾的云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这一朵,来自故乡。也许,那一朵,要飞向故乡。
吴有土也许是心情变得舒畅了,他尽情地欣赏这些异国风光。
突然,他们的车慢慢停下了,前面排着长长的车队。这时,他们才醒悟过来。
描里莎说:奇怪,怎么会堵车还堵得这么厉害?
她放下窗玻璃,探头往外看。
远处一块牌子:修路,车辆服从指挥行驶。
描里莎傻了:哥,麻烦了,我把你航班耽误了。我按一般情况计算时间,我没有把意外加上去。咱们不管怎么努力,你也没办法赶上这趟航班了。你生我的气吧?
吴有土说:今天看到老爸,我不会生气,今天才知道有一个跟我这么亲的妹妹,我不生气。
描里莎说:老爸给你讲了咱们的几位堂叔遇难的往事了吧?我相信,这对你肯定是一种震动,但你会不会产生另一种想法,这太偶然了,要是只死了个别人,要是他们不是一家人?
吴有土说:这事的确摇撼了我。我体会到,早年,华侨是很苦的。
描里莎说:有的还是挺惨的,如果你能多去看一些华侨墓地,你就会发现,一批人死于同年同月同日的现象并不是个别的。当然,但愿这永远成为历史。就说菲律宾吧,西班牙殖民者对华侨进行了6次大规模的屠杀,受害华侨达10万人之多。日本占领菲律宾后,也是对华侨搞大屠杀。假如都有墓碑,你就会知道,有多少华侨是死于同年同月同日。这是一部华侨的遭遇史,你未必清楚。可你知道,华侨为什么对家乡那么有感情,这和他们的遭遇其实是密切相关的。
吴有土说:这些年,我忙于事务,书是读少了。我们是编过华侨志,但我没有细读。
描里莎说:我这次去老家,到书店,图书馆去查阅有关华侨的书,我发现主要是一些大投资者、富豪排名榜之类,出版的目的太单一,就集中在一个钱字上,我想这和侨胞的爱国爱乡的感情是不对应的。
吴有土说:莎莎,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个好冲动的人,今天听你这一番话,我得对你刮目相看了。你给我很多启发,我明白有很多事情我过去疏忽了,今后我会认真去做。
他们的车开进马尼拉机场的时候,听到广播里用中文和闽南话在重复播着:从中国来的吴有土先生,请你听到广播以后,马上去办登机手续。吴有土和描里莎都感到很惊讶。
吴有土和描里莎赶到大厅,他们看到,张鹄、庄紫玉等几十个来给代表团送行的侨胞都聚在那里,见他们两个人全都围了过来。
吴有土说:到底怎么了?你们怎么还都在这里?
描里莎说:我知道,他们送走了代表团,还都特意留下来送你。
吴有土说:不要这么客气吗,就为我一个人耽误你们这么多时间。
张鹄说:为了让你能和代表团一块走,大家一商量,就把这趟航班的时间给买下来了。
吴有土不知说什么好,匆匆和他们告别,甚至来不及一一握手,但他感受到那种浓浓的亲人情感。
吴有土终于和大家分开时,描里莎又跑了过来抱住他。
吴有土从飞机的窗口往外看,天蓝极了。如果只是纯蓝,也就不蓝了。有几丝白云,清清楚楚,不混不晕,静静的,不动。海也是蓝极了,有鳞状的感觉,清朗得可见波纹。有几线船,仿佛也是静静的,不动。
世界上没什么比这种纯净透明更美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