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调皮的云和一辆小霸王在公路上追逐,它的影子一会儿被小霸王甩掉,一会儿又追了上来,得意地在车顶上趴一会儿,一溜小跑前边去了,又回头看,逗那辆小霸王。那是一朵洁白的云,由纯蓝的天衬着,这么白,这么蓝,只有高山上和大海上才有,也许这是一朵从千岛之国菲律宾飘来的白云,和车上的客人结伴同行。
正在修路,刚刚修出半边,另外半边正在铺石子。两边的车都想往前挤,把路卡住了谁也动不了。警察在指挥疏通,已经打成个死疙瘩怎么也解不开。挤在一起的什么车都有,大型的集装箱货车和三轮货车、大巴和小巴,手扶拖拉机还削尖脑袋往里挤。原来神气活现的小卧车现在只能可怜巴巴的让人挤在里边,边上的货车上面装的货物像一座要倒下来的山。还有灌缝的,摩托车和脚踏车把所有的缝隙都腻死了。喇叭声和叫喊声。那辆小霸王从远处开来,很快的也跟所有车挤在一起了。
那朵白云的影子掠过所有的车辆,好像是成心在气那辆小霸王。
吴有土副县长坐在驾驶室右边的座位上,他刚刚从厦门机场把他的老朋友菲律宾侨胞张鹄和另一位菲律宾侨胞庄紫玉接回来,本来想显摆一下现在的路已经修得不错,没想到在这儿露馅了。
吴有土说:对不起各位了。他想了想又找补说:其实就差几天,你们走的时候,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张鹄心情好,他说:不急,怎么说已经是到家了。
庄紫玉问:这路要修多宽?
吴有土说:计划修40米宽,目前资金不足,先修中间的四道,但我们把外边的量都留出来了。
小霸王前面挂着县政府的牌子,司机挺横,使劲地按喇叭,硬要挤出一条道来。可前边的人谁也不回头看。司机骂了一声。
吴有土本来想稳住劲,到底是坐不住了,他打开车门往前看,前面还堵得严严实实的。他只好从车上拿了一个写着一个“让”字的牌子跳下车去,他往前走几步,指挥疏通的警察看到那个牌子赶快向他跑过来。警察一喊,边上的车不管情愿不情愿,都乖乖地让开。于是,他们的小霸王就从别人不能走的正在铺石子的一边碾着石子往前开。
那朵白云没等他们,也不道一声别,早已扬长而去。
张鹄说:吴县长,你这牌子好厉害啊。
吴有土苦笑着说:今天出门一直不顺,接我妹妹接不着,还在机场耽误了一个小时,到这边又赶上堵车。
张鹄戏谑说:吴县长,我要有你这个牌子就什么都不发愁了。
庄紫玉说:张先生你别拿吴县长开心了。吴县长,你妹妹这是第一次回来吗?
张鹄抢过去说:她是个女记者,鼻子底下长着嘴巴,没准她还比咱们先到呢。我认识你妹妹,你妹妹好漂亮,喜欢穿白衣服,描里莎,是个混血儿吧?
吴有土笑笑说:我也是混血儿,还特复杂,我爷爷是晋江人,奶奶是菲律宾人,外婆也是菲律宾人,外公是西班牙人。
张鹄说:可你是长得挺标准的中国人。
那朵白云比那辆小霸王先到县城。仿佛是一种本能,它飘向一幢仍然保留着燕尾翘角瓦筒瓦挡檐前滴水大厅天井的红砖老屋。
白衣描里莎站在祖屋门前,门没上锁,她伸手一推,门就开了。
描里莎和她的男友王威廉在屋子里边转,梁柱窗棂上都有雕花,显得古色古香。屋子里整洁清爽,木头都是棕褐色,地砖都红红的。描里莎感觉到一双手,她未曾谋面的嫂子的手。祖屋把一代代的人,不管他们生活在什么样地方,都维系在一起。
描里莎指着一间房子说:我爷爷是在这间房子生的,我老爸也是在这间房子生的。
王威廉说:你不是第一次来吗?
描里莎说:老爸给我画的图,一点一点告诉我的。这栋房子一直被人家占用,这几年落实政策,才还给我们家的。
街上,几个工作人员用测量器测量,拿着条尺量。他们提着一桶石灰,拿一把刷子在里面蘸,在那些房子上写着一个一个的“拆”字。这时,他们来到描里莎走进去的那幢房子前边。不知怎么,这幢房子和别的古旧的房子不同,也许是那朵白云的缘故,那朵由纯蓝天空衬着的洁白云彩,它的影子落在老屋的天井里。老屋色彩深沉浓重,显得特别的坚固,还棱角分明。那些在“文革”期间被损坏的大门两侧的雕刻,也强调出它的残缺美。
拿刷子的刀条脸说:这栋房子还挺不错的。不是两边都拆吗,干吗到这里就光拆这边的不拆那边的?
提一桶石灰的胖子说:总得讲个公道吗,这房子本来就凹进一块,照理说应该拆那一边。是不是那边的人势力太大?
拿条尺的胡子说:势力大?这边是吴副县长家的祖屋。新官上任他得拿出一个姿态来,叫带头也叫表现。
描里莎没注意到外边的人在说什么干什么,把大厅边上的一把梯子搬过来,架在厅前的横梁上。
王威廉说:干吗?要不要我帮忙?
描里莎说:你帮不了忙。
描里莎爬上去,伸手在横梁上边摸。
王威廉说:你找什么呢?
描里莎高兴说:找到了找到了。
描里莎从上边下来,手里抓着一把铜板,1,2,3,4,5,6,7,是7个。
王威廉好奇,也爬上去,摸了半天,只摸到一手灰,遗憾地说:怎么全让你一个人摸走了?
描里莎说:这是我们家呀。
描里莎玩着那些铜板,奇怪,有的怎么是卷边的?
王威廉说:这是哪个年月搁在上边的?
描里莎摇了摇头。
王威廉站在大厅边上,正用手去摸木板隔墙上的雕花,说:这是一栋木质结构的房子,这房子好棒啊!
描里莎说:这墙一边分六牍,父亲让他们在每一牍上都要刻上花边。大门那边,两边墙上,下边是石头的上边是砖头的。石头上雕怪石走兽,砖头上雕花树飞鸟。走,我带你去看看。
不知为什么,走到大门那边,描里莎就站住了,她伸手去摸那两扇油漆斑驳的门,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儿发愣。王威廉拽着一扇门上的门环敲了敲,他在提醒描里莎别在那儿愣着。描里莎却还是目不转睛的,她无意中发现在那扇斑驳的门边上有几个刻痕,于是她用手去摸,去数,总共是7道。她喃喃自语,1,2,3,4,5,6,7。
王威廉眼睛一亮,指着她从胸口一侧到右肩膀,一溜白色的饰花,1,2,3,4,5,6,7,也是7朵。
描里莎挺疑惑,怎么这么巧,7个铜板、7道刻痕、7朵饰花?
但这时,外边的扰乱,打断她的思绪,描里莎和王威廉从屋里走出来,这时,那些人正在往墙上写“拆”字。
描里莎没再给王威廉讲那些雕刻,雕刻的伤残的疼痛一下子传递到她的身上,她急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从红砖老屋走出来的是个白衣美女,还由一位穿黑色西服的先生陪同,女孩身上有一股野气,先生却是文质彬彬的,三个身上沾着白灰的人都愣了。
拿刷子的刀条脸见那女孩娥眉倒竖的,解释说:街道要拓宽,这房子要拆掉。
描里莎说:你们是谁?你们要拆这房子?
刀条脸还说:这是上头布置的任务,问我们没有用。我们是脚仔手仔,听喝的。
描里莎说:这房子是我家的,不是落实政策还给我们了吗?
提石灰桶的胖子问:你家的?你叫什么名字?
描里莎说:我叫描里莎。
拿条尺的胡子说:这是吴副县长家的祖屋,我们这里没听说有姓苗的。你是个番客吧?你没认错房子?
描里莎说:这和我老爸画的一点不差,门前有棵苦楝树也没错。
王威廉把描里莎拉到一边,说:他怎么说这是一个县长的房子?是不是有一个县长要占这个房子?
描里莎转向那三个人跺脚说:你把那个县长叫来。
胡子说:咱们今天是遇到番仔兵了,有理说不清。
围了好些人看热闹。
有的说:这番仔婆挺厉害,开口就是把县长叫来,哈哈。
有的说:现在讲华侨政策,没准县长还就怕她。
吴副县长的妻子刘素素正在擦窗玻璃,她想收拾一个房间,把描里莎接家里来住,对待第一次回国的妹妹这样亲热一点。她看了看手上的表,自言自语,都几点了人还没接回来。这时,电话铃响了,她赶忙去接电话,找谁?……他去接他妹妹还没有回来……什么?一个番仔婆……好吧,我给他打电话。
刘素素给吴副县长挂电话:我是谁?你还听不出来?你把妹妹接哪去了?……什么?没接到?刚刚办公室来了一个电话,说有一个番仔婆在咱们祖屋那边跟人家吵,不让人家往墙上写“拆”字。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妹妹?
吴副县长把车开到那儿,下车。他看到那个有胸有臀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番仔婆。
吴有土走到她面前问:你是?
描里莎说:我还问你呢,你是谁?
吴有土的话从嘴边滑了出来:我是吴副县长。
描里莎说:你是县长这房子就是你的啦?
吴有土说:你是莎莎吧?我是有土。
描里莎歪着头瞄着他看,说:你是我哥?凭什么?
吴有土说:我开车到厦门机场接你,没接着,你怎么自己跑这里来了?
描里莎说:你不是说举着牌子吗?我怎么没看到?
吴有土副县长把牌子拿出来给她看说:你看牌子我还留着呢!
牌子上写着:张鹄、庄紫玉、描里莎。
描里莎说:你不是说接我吗?怎么接这么多人?算了。有牌子,你也不是我哥。
吴有土苦笑:那你又凭什么?
描里莎说:就凭你让人拆这祖屋。
吴有土求饶说:莎莎,你别闹了。你的朋友呢?
描里莎哼了一声,用眼睛把黑西服拉过来,说:这是王威廉。威廉,这是我哥。
吴有土副县长和王威廉握了握手。
王威廉笑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
吴有土说:走吧,他们都在宾馆等呢!
描里莎指着那个“拆”字说:这些人是谁?他们胆子怎么这么大?要拆咱们的祖屋?
吴有土副县长说:这你不用管了,到宾馆我再跟你解释。
描里莎说:我不能放着祖屋不管,你不是副县长吗?你现在就让他们把这个“拆”字给我洗掉。
围观的人轰地笑了,这下有好戏看啦。一个口齿好厉害的番子婆,跟一个有头有脸的副县长,在一幢红砖老屋前不依不饶。一个可以撒泼的女孩,一个只能求饶的县官。围观也不是单纯的围观,那些反对拆迁的唯恐天下不乱,借机跟着起哄。
吴有土说:写个字怕什么?又不是马上就拆掉,这是规划,做起来还早着呢!
描里莎说:不行,我不走。我今天要看着他们把这个字给我洗掉。
吴有土说:莎莎,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副县长,我不能在这里瞎指挥的。
描里莎说:你是副县长,不是落实政策了吗,你就让他们在我们祖屋墙上写“拆”字?
吴有土副县长无可奈何。
胡子为吴副县长解围:吴副县长,怎么办?要不我们先把它擦掉?
吴副县长说:对不起,我妹妹她这是第一次回国,她不太懂得咱们这边的事,也不了解情况。他转向描里莎说:走吧!他们会擦掉的。
描里莎说:我听懂了,你说我是番仔。我得看着他们把那“拆”字洗掉,还得洗干净了。你知道,我走的时候,老爸特别交代,一定要来看祖屋。他打算翻修祖屋呢!
吴有土自己摇了摇头。
刀条脸用白灰把那个“拆”字刷掉。
描里莎说:不行,让他们用水洗掉,原来是什么样的还得是什么样的。
胖子无奈,只好去提一桶水洗那片白灰,露出原来的红砖。
那一天是晴天,但天上白云很多,一朵朵从老屋的上空过去,或者是刚才那一朵白云不放心,它一次次重复,在蓝蓝的天上徘徊,影子就一次次从老屋上面飘拂过去。那刚洗出来的红砖跟着一暗一亮一暗一亮,一紫一红一紫一红,尤其引人注目。一开始,围观的人就觉得那番仔婆好厉害,这时,又发现,由那片红砖的衬托,她还是一位白衣靓女呢。
描里莎对吴有土说:你交代他们不许再在上面写了。
吴有土副县长笑着说:你们都听到了吧?转向描里莎说:现在上车吧。
吴有土好歹把这位姑奶奶请上车。
吴有土说:莎莎,你嫂子想让你住我们家,咱们是先到家里去看看还是吃了饭再去?
描里莎说:住你们家不方便,再说,还有王威廉。
王威廉说:我们还是住饭店吧。
吴有土说:那就住县政府的宾馆,那里的卫生条件不错,也比较方便。张鹄、庄紫玉他们也住在那里,可以跟他们在一块进餐。
王威廉说:不必麻烦了,我们跟他们也没打过交道。
吴有土副县长说:一回生两回熟,都住马尼拉,多交些朋友。
描里莎说:那就客随主便,你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做,我是认识张先生的。祖屋没有席梦思,要不我们就住祖屋。
吴有土说:那是老房,你住不惯的。屋里都没有卫生间。
描里莎说:你住哪儿?
吴有土说:我们住政府宿舍,你嫂子今天上午在家收拾屋子呢!听说你要来,念你好几天了。
描里莎说:你告诉她,我也想见她。
描里莎突然从兜里掏出那把铜板:哥,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吴有土接过来一看,这铜板嘛。
描里莎说:谁不知道那是铜板?它怎么是卷边的?
吴有土问:谁给你的?
描里莎说:我从祖屋里拿的。我很神吧?你都不知道有这东西呢。
吴有土笑了:老爸疼你,他告诉你,他藏在哪里。小时候没什么玩的,就拿这当玩具,拿它往墙上磕,看谁的弹得远,远的就可以用这铜板打别人的铜板。
描里莎说:打不着呢?
吴有土说:打不着就该轮到别人打你啦。
描里莎说:那怎么是卷边的,是磕出来的?
吴有土说:不,这是特意敲出来的,叫厚笃子,弹得远。
描里莎说:这没准是老爸小时候玩的。
他们走进宾馆大厅,吴有土带描里莎和王威廉登记住宿。
吴副县长还算开明,他问:你们两个怎么住?
描里莎说:约瑟跟我住在一块。
总台服务小姐问: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没有结婚证的不能住在一块。
吴副县长不知怎么回答。
描里莎说:我们住在一块不行吗?
总台服务小姐说:这有规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