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是真真切切地记起那顿饺子了。那回,他刚要吃饭,来揪斗他了。那种批斗带有半起哄的性质。妻子也犯嘎,正斗着,给他递来一盘饺子。学生们只是哄,偏不干涉,他得吃下去。这个时候,这盘饺子等于毒药。他看了看妻子,叹了口气,纯纯粹粹缺根弦!“他们斗他们的,你吃你的!”妻子却又小声对他说。他一下子震惊了,这在当时,无疑是一句诗。这是妻子第一句叫他动心的话。没错儿,她长得不好看。这年月,好看管什么用?多少人朝秦暮楚!难得她这般死心塌地!学生嚷嚷什么,听不清,嗡嗡嗡嗡的一片,随他去了。他竟然静下心来,品尝妻子包的饺子了。瘦肉、韭菜、虾仁,三鲜馅。还有醋,还有蒜,想得这么周全。有时,他真觉得活得没劲儿了。这回,竟发觉饺子特别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回到家里,他搂着妻子哭了,把全身心都交给她了。
妻子麻利地把碗筷收拾好了。搬两把电镀折叠椅,并着,摆在那巨幅油画的前边。两口子,紧紧挨着,今儿晚上,得把这幅画看个够,这十几年的损失都给找补回来。《S》确实是找回来了,就摆在眼前,让你看,让你摸!
他们俩在那苦难的日子里,常常紧挨着,坐着,打发时光。本来,他年轻,才华横溢,走红的青年油画家,生活充实得很。眨眼间,全空了。他们没有孩子。有颗稚嫩的心,欢蹦乱跳的,跟他们已经开始疲倦的心一块儿跳动多好啊!会有些儿稚拙的话,让他们从苦涩中跳出,拾得一两声笑。没有,不可能有了。尤其可怕的是停电,两个人寻寻觅觅,真是苦极了。后来,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根秫秸,把它点着了,又把火吹灭,怕它着得太快。黑暗中,两个人就看着那一点红,心怦怦的。最后,那红点消失时,马上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在黑暗中,他们太需要那蠕动着的小红点啦!
平庸的妻子,突然和他产生了心灵感应。一天,夜已经很深,她又去看看,门闩好了没有?把窗帘也全都拉上,挡严实了。她战战兢兢地从柜子和墙壁的夹缝里掏出一叠旧杂志。他拿起一本,好熟悉,打开它。啊,《S》。从里边掉出一块纸片,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又拿起一本,翻下来,《S》(草图一)(草图二),接着还是彩色页《S》。他一本一本地打开,全是《S》。这回,他可不再说,印刷真糟,这幅。那幅,色调全都不对。全好,全爱不释手。她又拿出一卷,打开,两张,一张已经很破了,她给补好了的;还有一张,完好无缺。真太好了!他捏了捏妻子的手。劲儿太大,攥出了水,全是泪。
“不恨它?”
“你恨的时候,我也不恨。”
“不怕遭灾?”
“我遭灾,也别叫它遭灾。”
心里惴惴的,赶忙收拾,把灯拉了。坐在床上,还抱在怀里。还想看看,划火柴偷偷地照着,看了两回。当他和她的胸脯紧紧地贴在一块儿的时候,他真真切切感觉到,两颗心在同一节奏上跳动了。
那段日子里,妻子眼睛盯着,耳朵支着,谁谁谁倒了,哪张画也跟着倒霉了,谁谁谁又起来了,哪张画,又随着被肯定了,画家也成了。她动不动给灌一耳朵,画家有了诸多感叹,也有了若干的期待。
关于美,他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一张漂亮的脸,看久了,总能挑出毛病来。没毛病,也会厌了的。而一张平平常常的脸,老看着,慢慢就接受了,觉得还不错。没有尽善尽美的。爱是一把刻刀,总在爱人脸上进行再创作。妻子的脸,毕竟是五官端正,只要你不成心挑剔,也还过得去。这个世界,出类拔萃的太少了,中等的,丑的毕竟占多数。有一个体贴自己的妻子,他不应该有别的奢求!感情是培养出来的,妻子一直对自己不错,决心从一而终,特别是在他落难的时候,矢志不移!他无怨无悔了!
噢,《S》从头至尾,他必须感激妻子……画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是有作为的。这坎坷的人生,他并没有虚度年华。《S》平反了,更何况它又找回来了,那也是艺术家为自己建造的纪念碑。特殊的历史命运,他这一辈人,很多画家的名字都仅仅和一幅画连结在一起,简直可以互相取代。若是提到画家的另一幅作品,很多人便都茫茫然了。不少人疑心,画家完成一幅宏大的作品,心力已尽,他这一辈子就吃这幅画了。怪得很,可也多得很。董希文和《开国大典》。艾中信和《过雪山》。李琦和《主席走遍全国》。侯一民和《刘少奇和安源矿工》。高虹和《决战前夕》。彭彬和《娄山关》。还有,我们这个生活故事的主人公和他的历史画《S》。董希文临死前,被迫修改《开国大典》,铸成了历史的大悲剧。不改不成,他这一生就是这幅画了。改等于自杀,他毁了这幅画。要否定李琦,甚至造出舆论,《毛主席走遍全国》不是他本人画的。又说,是学生帮他画了哪儿哪儿,而后又推出另一幅中国画《炮打司令部》,企图取而代之。李琦就是这幅画。江青捧出《毛主席去安源》,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们的画家,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一个人看着自己失踪数十年之久的巨幅油画,看着看着,突然发现,这幅画,无限地伸展开来,充斥天宇。他不由地想象着,年轻时,在这巨大的画布上作画的雄姿,并为带有神韵的笔触所震惊!而他这会儿已经老了,头发白了,弯腰曲背,整个儿佝偻下去,是个小老头儿了。他为时光流逝深感悲哀。眼睛全干了,像葡萄干,酸的,甜的,一点儿汁液也不会有了。这庞然大物这会儿是作为衰朽的他的对立面而存在了。他颓然坐下了。用一只裸露筋骨的手,用五根竹节般的手指头儿,支着自己过于沉重的脑袋。他好像睡着了,要沉沉地,长久地睡下去……
画家并没有真正睡着。他下意识地扭头看看妻子。妻子才真的睡着了。她太兴奋,太累,睡得那么死。据说,一个人不可能连续看一百个人的睡相,睡相千奇百怪,能勾起人的恐怖感。画家头一回看到妻子这样睡,本来身子就胖成一节一节的,这会儿在折叠椅上还那么窝着;她微张着嘴,打着鼾。画家浑身别扭,她太丑了,简直不能容忍!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个温暖的海浪拍了过来,拍退了岁月……
他觉得,浑身都想动一动。他是仰躺在什么上边,暖乎乎,挺舒服,但他再也躺不住了。太阳在和他逗着玩,拿一根金色的小草,轻轻地拨着他的眼睫毛。他猛地睁开眼睛。啊,白孩!沙滩!大海!他一轱辘地爬起来,只穿着一截黑色的小裤衩,他的小名叫黑孩儿。
白孩儿,头上扎着一朵米黄色的蝴蝶结,身子穿着带绉花的白色的轻纱般的连衣裙,提着一双白色的小凉鞋,光着两只白里透红的小脚丫。黑孩儿只是感觉她浑身上下,她的脸蛋,她赤裸着的胳膊、腿,全带着一圈看不真切的毛绒绒的光。鼻子头也是,下巴颏也是,弄得他老是看不真。那东西诱惑着他,不由伸出手去,要摸摸她,但马上又缩回来了。把他的小黑手藏到身子背后。白孩儿却好像早就认识他,黑溜溜的眼睛随随便便地在黑孩儿身上转来转去,尔后就抿着嘴乐。她眼睛里有一丝丝无形的绳索,把黑孩儿绑了起来,手脚全都动不了了。白孩儿,家在远远、远远的地方,他们家到海边来玩儿,就住在黑孩儿家。黑孩儿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发现,这个世界变了,心里有一种不可琢磨的东西,叫他又有点儿烦躁,又挺高兴。
“白孩儿,这儿好不好?”
“不好——”她老大声说,声音真好听。
“……”黑孩儿看着她。
“瞧,这,这,还有这儿,我身上全是包。爸爸说,不行就少住几天。”白孩儿噘着嘴。
“我怎么不起包?”黑孩儿让白孩儿看自个儿胳膊腿上密密麻麻的红点点。想了想,又说:“要不,我晚上不睡,就给你打蚊子。”
“你要是睡着了呢?”
两个孩子望着已经浸泡到水里的太阳发愁。
夜里,白孩儿被装在空被套里,蜷着身子睡着了。黑孩儿给她打蚊子。最后,和她头顶着头,也睡着了。油灯,跳了几下,熄灭了。黑孩儿一翻身,摊开像个大字,一条腿搭在白孩儿身上。白孩儿蜷缩着,总冲着他。
“白孩儿,躺在石头蛋上晒太阳,可舒服啦!”
“呀!不好,不好,太烫了!”白孩儿刚要躺下,又蹦了起来。
黑孩儿嘿嘿地乐,又蹦到水里,沾一身水,爬上来,在那片石头蛋上,印一个湿漉漉的印,而后翻身,滚一边去,对白孩说:“躺下吧!”
在满是鹅卵石的沙滩上,趴着两个孩子。一个黑孩儿,一个白孩儿,都只穿着小裤衩。太阳一晒,白孩儿身上,好像是蓬松了,有圈白绒绒的光;黑孩儿,沾了水,也在阳光下发亮,黑亮黑亮,是金属的光。
“白孩儿,这儿好吗?”
“不好……”她大声说。
“老不好!就好,最最好……”黑孩儿比她还大声。
“你知道,为什么要在悬崖上盖房子?”
“……”
“你知道,盖房用的又粗又壮的木头怎么弄上去的?”
“……”
白孩儿一句句追问。
黑孩儿张口结舌。
“不好——就不好——”白孩儿喊。
“就好——第一好——”黑孩儿喊。底气不太足了,他又说:“我弄一条船,到海里去,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我害怕。”
“有我呢!”
灰蓝色的海上飘着一只小船,白孩儿又骇怕又欣喜。两只手紧紧地把着船帮,两个膝盖紧紧地并着,脸涨得通红,眼睛只是盯着船。黑孩儿却欢势了,一边划着船,一边指手划脚地说着。天蓝极了,只淡淡地勾上几丝白云,海水也是蓝蓝的,整个海面非常齐整地抖动着。所有的波浪都一般儿大小。白孩儿见过湖泊。海,不过是水多点儿。黑孩儿把船向着前边一个小岛划去。近得很,不用害怕。他黑孩儿,又不是没出过海,风浪都闯过了,这什么天,一丝儿风也没有,上一趟小岛,不在话下。突然,船头一扭,偏离了小岛,不用人划,小船自个儿匆匆往前走了。黑孩儿愣怔一下,不动了。船自己走着。海不动声色,海上没有风浪。妈呀!坏了,船歪到洋流里去了。黑孩儿看看四周,海面上空空的,脑门上尽是豆大的汗珠。白孩儿眼里含着泪水,肩膀缩着,她不敢言语。黑孩儿吩咐过了,在海里不许胡说八道。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黑孩。黑孩差点儿忙了爪子,一眼瞥见白孩的眼睛,他咬咬牙,稳住了。
“坐好。”他冲白孩喊了一声。
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划,划,划,想把小船划到洋流边儿上,穿出洋流。小船很轻,洋流轻轻地推着它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小岛,向着大海,向着无边无际、神秘莫测的汪洋大海飘去。黑孩难过了,眼睛都红了,仰望着天空……
他记起来了,听老辈人说过,一回,在船上,一个孩子说了一句不该在海上说的话,海里突然出现很多鲨鱼,都张大了嘴,从两旁咬住船帮,船上的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终于,硬按着孩子的妈妈,把孩子抬起来,扔到海里。鲨鱼松了嘴,船上的人,才得救了……
黑孩明白了自己的责任。他不难过了,又看了白孩儿一眼,“坐好”,便顺着船边下海了。他踩着水,用肩膀顶着船,他要把小船推出洋流。小船在洋流里像一片小树叶,可黑孩儿太小了!要是他哥活着该多好。船翻了,他仰着游水,用脚蹬,硬是把船又蹬回岸边。黑孩儿咬着牙,他在白孩面前显示出惊人的英雄气概,独立地和这浩瀚的大海抗争了……
“有我呢!”他好像大声地喊着。
突然,白孩儿大声地嚷嚷起来:“上来,上来,黑孩儿,你上来……”
黑孩儿扒着船帮:“白孩儿,你怎么啦?别害怕,我一定能。”
“我不嘛!黑孩儿,你先上来。上来呀!”
白孩儿不顾一切,要爬过去。
黑孩儿一上船,白孩儿马上扑到他身上,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黑孩儿,这时候,他是大人,是天塌下来,由他一个人扛着的男子汉。他也紧紧地搂着白孩儿,给她信心,给她胆子,给她力量。他直直地盯着白孩儿的眼睛,里边却没有恐惧。那眼睛在说:我不让你下去。我跟你好。只要挨着你,漂到哪儿我也不害怕。白孩的脸,整个儿发出那种毛绒绒的光。那双眼睛美极了、大极了,两个眼瞳放着光,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那眼白白里透蓝,纯净极了,像天空,像大海。一个是天空,一个是大海。太阳在天空上旋转,月亮倒影在澄蓝的海上。天扣着海,海托着天。啊,这已经是一切,童心真诚心宇的一切!
画家眼泪下来了,他那干了十几年的泪泉又活了。他用大巴掌抹过来,抹过去,怎么也抹不完,抹干了,又涌出来了,心里酸极了,可又痛快极了,坚冰破裂了,这般滔滔不绝!它来自生命的源头……
整个画框这时已经被白孩儿的一双眼睛充斥了。画家站了起来,张开他的双臂。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角落里,一个侧躺着的赤身裸体的女人,也正扭头看着他,叫他不能正视……白孩的眼睛发出和悦的光辉,在这光辉的感召下,他正视了。那女人,就是刚刚被他强行占有的教授的女儿,眼神有点儿怪模怪样。三分之一是惊慌意外,三分之一是顺水推舟,剩下的三分之一颇费思索,终于看清楚了,在他占有她的肉体之前,他的灵魂,已经被她先占有了……画家回首人生,这回更清楚了:自己在踏上艺术宫殿的台阶时,留下了肮脏的脚印……画家哭着,喃喃地说着什么,向那双极真极纯的眼睛,伸出自己的双手……
妻子醒了,才发现,她沉沉地睡了一大觉。马上又发现,她是睡在床上的,丈夫没有在自己身边。她晃晃脑袋,清醒了,全记起来了。什么味儿?怎么回事?她腾地跳了起来,跑向客厅。一进客厅,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差点儿晕过去。她看到我们的画家,在她睡着的时候,在她死一般睡过去的时候,把整张画布,从画框上剥下来,用煤油把它整个儿洗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