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幅油画《S》镶嵌在有着古朴、典雅的金色高浮雕画框里边,更显出它的庄重,可画家在棕褐色调子的画面上,什么也看不见,那儿只蠕动着一只白不龇咧的手,肉乎乎的,没个形……
曾轰动一时的历史画《S》,失而复得,搬回画家家里。人们都认定,画家自己也意识到了,他这一辈子,就这一幅画了。蜚声画坛、跻身名流也好,那时节挨批挨斗也好,重新正名也好,一切都离他远极了。头发雪崩似的,从头颅的冰山上滑下,腰背像盆景艺人盘过的松树干,再也伸不直了。他太累了。这会儿,只想自己一个人,搬把椅子,安安静静地,在它前边,好好地待一会儿。可是不行,一开始是,那个街道积极分子,光着膀子帮他把画抬到楼上,放好后,赖着不走,在他面前一堵,咂巴着嘴:“大手笔!大手笔”,一边还搓着胳膊上的汗泥,一条条又黑又软,往屋地上乱蹦。画家直犯恶心,先就败了兴致。接着,妻子扑在画上,又哭又笑。那只叫他起腻的肉手,在上边摸着。画面上蒙着一层灰尘,她手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抓出了好些道道,把画面上那愤怒的黑色的人群,都推到“铁栅栏”后边去。画家的情绪变得越加恶劣了。他克制着,想看清那画面,冷眼一瞅,心里就有点儿毛,莫名地觉得,有点儿造作。这是艺术的大忌。“工人头上三尺布,下矿包包头,上矿遮遮羞。”他到底害怕自然主义的帽子,做了一些违心的粉饰,还有,光线的处理,领袖和群众,形象的组合,都有点儿扎眼,到底露出畸形年月的投影。他的后脊梁骨一阵发冷。几十年没流过眼泪,以为是泪泉枯了,刚才搬画的时候,眼眶一阵发热,眼睛也模糊了,这下,又全都憋回去了。不过,不过……他心里还在抗争着,眼睛变得又小又亮。他得抓住实有力的东西,以坚定自己的信心。《S》维系着画家整个的艺术生命。是不是太近了,看不清楚,缺乏整体感,粗粗拉拉,模模糊糊……
在海边的沙滩,一个黑孩,脱得一丝不挂,他把鱼筐扔在沙滩上,筐里放着一只做工粗糙的木头小帆船。黑孩用脚拇指把一块石头翻一边去,藏在底下的小螃蟹急匆匆地八面奔逃,许是见他没伤害它们的意思,又都顿住了,支愣着眼睛,吐着泡沫,八条小腿挠挠挠,慢慢把自己埋到沙子底下去了。黑孩冲它们咧嘴一乐,坐在沙滩上,把从礁石堆边上捡来的虾、海螺,用石头一个个砸开,虾头都揪掉,只留下里边那个丁儿,拿它当钓饵……接着,他便把小船放到海里,把系着小船的钓绳一截一截放出去,每隔一段,就有一个钓钩,都安好了鱼食。风吹着帆,小船越漂越远,在灰蓝色的海面上,跳动着一个小白点儿……黑孩儿手搭凉棚,眯着眼睛,望着远方,望着海面上打滚的浪头,望着天空上涌起的云疙瘩。慢慢地,海面上出现了一朵一朵白色的小水花。鱼咬钩了。在小船和黑孩儿之间,跳跃的小水花连成了线。黑孩儿开始收他的小船,一点一点收,每个钓钩上都带着一条一掐长的棍儿鱼。黑孩儿哧哧地乐着,一条条摘下来,随手往筐里扔。有两条扔在筐外,滚一身沙子。沙滩上留下一串脚窝。黑孩儿顺着一条石阶小路往上走。渔村就楔在那一片悬崖峭壁上。黑孩儿的光脚板叭叽叭叽地走着,身子摇摇晃晃地往上蹬着……
画家拍拍脑门子,定睛去看,不是梦,他的成名作《S》,的的确确找回来了。他想好好地看看,想看出那些线条、色块、笔触中无可否认的才力,想抹去刚才产生的极为不快感觉。妻子总是不适时宜,她开了灯。画面上白花花的一圈亮,灯泡的反光,好像在旋转……
路灯,惨白,惨白,虫子打了团,绕着那盏路灯,疯狂地转着。他光着身子,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吞着烟。他干了蠢事。整个脑子在缩小变硬。浑身燥热,每个汗毛都扎着一根毛毛刺。背上滞涩地滑着黏稠的汗油,要糊死他的每一个汗毛孔。他把一截烟和快烧着手指头儿的红烟头,一块儿捏碎,全掉在大腿面上。一个个黑红的碎块要钻到肉里去。他全身一抖,牙齿缝咝咝地响。牙关还是咬死了,没用手把它们拂掉。那黑红的碎块变成白色的轻灰了,腿面上慢慢凸起一大一小两个潦泡,绷得紧紧的,头儿有点儿亮。他强行占有教授的女儿,想造成既成事实。像是鬼使神差,他跨出了这永远不能收回的决定他人生命运的一步。他猛一回头,发现她是那么的丑。他头一低,发疯地低哑地吼了一声,就在教授女儿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牙齿深深地陷到肉里去。教授女儿全身叫劲儿,含着泪忍住那一声哭叫,好像她刚好就欠他这一口……画家坐着,恶狠狠的。教授女儿没有反抗,没撕他,顺从了他。要是有几道火辣辣的指甲印,该多好啊!那双手,肉乎乎的,叫他起腻。它过来了,摸着他光着的膀子,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一忍,没把她的手抖掉。烟呢,还抽,还抽,抽得她影影绰绰……
画家莫名地看了妻子一眼。妻子两只眼睛红红的,《S》奇迹般地找回来,引起的狂喜,叫她有点儿经受不住了。画家愣怔怔地看着她。妻子一下子趴在他的肩膀上,哭得喘不过气来。画家摸了摸她的肩膀,圆滚滚的,妻子发胖了。她从来就胖。越过她的肩头,画家可以看到整幅画了。终究还是太近,还有反光……
雾气昭昭,海变得黑乎乎、稠乎乎的,青鱼“抢摊”了。一湾海里,飘浮着拥挤着几尺厚的青鱼,全都游不动,挤头碰脑。水有多深,鱼有多厚。这海里青鱼本来就多,它们都挤到岸边来产籽,两寸多口的网眼,还常常让青鱼籽给糊死了。晒网时,得一块一块地把它们砸下来。青鱼抢摊,鱼也疯了,人也疯了。人几乎都光着了,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没有老人,也没有孩子,眼里只有鱼。用簸箕往沙滩上撮,用筐往岸上背。青鱼的脊背是黑的,肚子的鳞是银白色的。太阳在头顶上照着,一堆堆银光闪闪,一道道血水往海里倒流。青鱼的世界,堆成白色的山,流成红色的河,汇成黑色的海。几乎是赤裸着的虎背熊腰的男人和大臀肥身的女人,全累得七仰八叉。只有黑孩儿,一个人在沙滩上,颠颠地走着。
……在白山、红河、黑海之间,黑孩不断地张望着,往前走着……泪汪汪的妻子,整个儿地靠在画家身上,压在他胸脯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一个人在街上踯躅,脑子里乱糟糟的。教授的女儿叫他起腻、恶心。当然,他跟她结婚,教授给了他一切:房子、全套家具、心爱的女儿,还有他梦寐以求的通往艺术宫殿的一把梯子。一开始,他就是清醒的,理智的,绘画艺术需要环境、条件,几块肥缺,所有的人都盯着。他不想退回边远的地方,就得寻找坚实的码头。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痛苦,没想到感情上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爱情是什么也不能更替的。很多人追教授的女儿,没错儿;头一回见她和教授并肩走过来,气质有点儿弱,那小样儿,也并不觉得讨厌。可恋爱、结婚,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第一步已经跨出,第二步只好跟着走下去……要跟她生活在一起,他开始对她身上的各个部位,逐一地品评。哪怕是就证明她的一个鼻子可爱,就一个嘴角有点儿调皮,或者一张极丑的脸,可眼神儿带点儿忧伤……没有,什么也没有。应该说,五官还端正,身条也还匀称。上帝造她的时候,正在打瞌睡,她脸上、身上,没有一根线条是清晰的。一切都是大概齐。鼻子大概齐,眼睛也大概齐。上帝完完全全丧失了造物的灵气,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完成了他不负责任的作品。他在拿一个造型艺术家开玩笑!好了,哪怕是有点儿泼辣,有点儿好奇,有点儿天真,能和他的心灵发出一声共鸣……没有,统统没有。和教授在一起的那种小样儿,到他身边,也全都消失了。自己摘的苦果,只好自己吞下。对于新婚之夜的神秘憧憬,没有了,在它到来之前,已经失去了。他只盼着快快过去。他有事业。这也好,他可以把心整个儿地献给自己的事业。上帝可能是为了这一点,给了他一个不叫他迷恋的妻子。选择也是命运,命运是不可违抗的。这是临结婚的前一天,他没着没落,终于走到一个朋友家里,话也不想说,饭也不想吃,就在那儿整整躺了一天,一刻也没睡着,可也不想爬起来。一个人抽掉两盒烟。八点多,他才从朋友家走出来,惨白惨白的,一抬头,又看到路灯,虫子打了团,绕着一盏盏路灯,疯狂地转着,转着……这些盲目的可怜虫!
妻子缓过来点儿了,自己站直了身子,找湿毛巾擦脸去了。画家的心还是收不住,目光无论如何不能缩在一个点上,去审视这幅画的优劣。与其说他是在看眼前这幅画,不如说是在看那一堆颜色……
海滩上躺着一条大鲸鱼,人们疏疏落落地围着看。是潮水把它推上沙滩的,推上来时,它已经死了,两只眼睛没了。死去的鲸鱼没有眼睛,这成了人们争论不休的话题。有人说,它犯了天条,这是对它的惩罚。这些搭着油布衣服的赤黑的肉体包裹着的灵魂,都有点儿惶惑。这些吃鱼长大的弄潮儿,在这个嘴能吞进一只小船的大鱼面前,不敢有一点点放肆。在海面上和它们相遇,他们都要烧香的。对于神秘莫测的海,他们总怀着敬畏的心理。出海时,在哪儿哪儿甚至不许撒尿,他们都恪守着。甚至在家里,他们也是极严格的,吃了饭,筷子不能横放在碗面上,勺不能扣着,碎一只碗,“碎”字也是大忌,要拣好听的说,“碗笑了。”黑孩儿钻到前边,鲸鱼是一座山。他绕着圈儿看。他知道鲸鱼,大人们出海,有时看到一座小岛,船一靠,到上边做饭。炉子慢慢发烫了,小岛一下子就把他们抖到海里去,那就是鲸鱼……太阳偏西的时候,来了几辆大卡车,来了好些工人,用斧子,把鲸鱼砍成几大块,用大卡车拉走了。黑孩儿跟着卡车跑,他不知鲸鱼的眼睛是怎么没的……
画家皱了皱眉头,沙滩、大海、黑孩儿,为什么总是游丝般地向他飘来?还有那叫他心神不定的夏夜的记忆,真该死!《S》找到了,心里太高兴。太高兴,脑子里往往是空的。大海不能总是空着,潮水争先恐后地扑回来了。
现在好啦,画家独自面对着沤心沥血的作品了。这是××博物馆聘请他创作的。这是一次机遇。他一举成名,获得了一切。历史总有风云,没有风云算什么历史!风云突变,一百八十度,又是这幅画,几乎使他失去一切。动乱的年月,它消失了,有人说是烧掉了,在批斗会上画得乱七八糟烧掉了。罪名是为走资派歌功颂德,树碑立传,涂脂抹粉……它做了一个伟大人物轰然倒地的殉葬品……
海水不安的躁动着,单调地轰响着。海,天都发红,一种恐怖的宁静。
哥哥说:“昨儿,在礁石丛发现一条大鱼,我抱着它了,滑溜溜的,好大的劲儿,一挣,抱空了。那儿到处是石头,一坑一坑的,那鱼不会走。一会还去,得逮住它。”
黑孩儿也跃跃欲试:“带上我。”
哥哥犹豫了:“别让奶奶知道。”
黑孩儿伸出一个小手指头儿:“拉勾。”
海滩上,一片礁石丛中,两个孩子猫着腰,在海水里摸着。大鱼毫无踪影。
黑孩儿累了,直了直腰。莫名地一悸愣:“哥——”
没有回答。
黑孩儿惊慌地四处张望,只有一堆堆礁石。海水在礁石上找到了金属的声响。一声,一声,单调,古怪,瘆人。“哥——”黑孩儿的脸都白了。整个海面上只站着一个黑孩儿。接着立起来的是黑孩儿的哭声。大海颤抖了。
大人们满海里打捞,哥哥无踪无影。
白发奶奶让人扶着,来了。她站不住,就坐在沙滩上:“你还给我孩子……你还给我孩子……”她用那双枯干的,皮肤松动的,爬满血筋的手,使劲地扒着沙滩,扒出那么大的一个坑。
天上布满阴云,黑天暗地。在昏暗中,只剩下一头白苍苍的头发,只剩下颤颤的一声:“你还我孩子……”
人都说:是那条大鱼把哥哥招走了。
画家垂着头,海,海,故乡的大海!他原是一个黑不溜秋的渔民的儿子!
潮水退走了,把神秘的海底裸露出来了,并零零碎碎地扔下点儿海货,让渔民下去捡它,黑孩儿,也颠颠地汇在人群里,下海了。欢蹦乱跳地,走出好几里地。大海里有的是好东西,让人应接不暇。他忙忙地捡着。突然,四周静悄悄的,静得让人有点儿害怕。一抬头,人全没了。涨潮了,海底是凸凹不平的,就他这儿高。四方都让潮水吞噬了,剩下脚底下这片,一圈一圈在变小,一圈一圈在变小。他哭了,他走投无路,大声地哭。大海就要把他吞掉了。在轰响的潮水里,就一个黑孩儿……
“吃饭吧,”妻子喊他了,“本该庆贺庆贺,来不及了,先凑合。明天,我去准备。”
“庆贺,庆贺。”他随口说,离开那幅画儿。
妻子边吃边说,吃得很少,说得很多。
吃完饭,他抹抹嘴:“……饺子不错……”
“你说什么?”妻子哭笑不得。
“不,不。我说的是……”画家没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