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了大学。我们哥仨托着碗,蹲在石凳上吃饭。二哥问:“你怎么打算?”我说:“去。”二哥说:“家里不能给你寄钱。”我看他一眼:“嗯。”二哥说:“路费那么多,一下子怎么拿得出?”我央求他了:“就要半费……”二哥说:“上中学,把牛卖了。这节,卖什么?”我知道家里难,没吭声。大哥说:“不会不去,这么大了,刚会干活,用你的时候,你走了。没路费,你怎么走?”“我走着去。”我停下筷子,泪水在眼圈里转。阿母出来了:“去,怎么不去?全中学,考上北京的就两个,家里变卖,也得让他去。这不全是政府好,选上他,要供他上学,你们谁有那本事?”二哥吸了一口气:“这下更没指望了,他这一走,就不是咱这达的人了,给政府当儿子去了。咱家,就奶奶有点儿本事。她,一个女人,还盖了房。阿爸那辈没盖成。到这一辈,大哥,文不文,武不武。我一个人,俗话说,一人难担五口。唉,房子,连这老房,大门破成那样了,换个新的都拿不出钱……”房子,是怎样刺激一个庄稼人的心啊!但我已经听到来自远方的召唤。阿母能感到我的心跳:“去吧,不一定老守着这个家,你外婆他们也都是走南闯北的人。”乡里人,冰啊雪啊,全没见过,谬传,北方人睡觉钻鸡毛;烧滚水,得放几个龙眼干才知道滚不滚;小孩子撒尿,马上变成一个塔……就这,叫阿母有点儿放心不下。我离开家乡,背着十三斤重的大棉被,还有阿母出嫁时,外婆给的一条红毯子,现在用红布打了几个补丁。我带着幻梦、寻求,上路了。
阿母在一次来信里,寄来了外婆的地址,让我能给外婆写一封信:“你上了大学,外婆高兴坏了,只要来个亲戚朋友,都要请她屋里去,讲你上大学的事,说:‘我女子熬出来了,我女子熬出来了。’那么大岁数了,她还到处串亲戚,就为了说这句话:‘我女子熬出来了,我女子有出头日子了。’你快给写封信吧。”舅舅也没让所有的孩子上大学。有个女儿上大学,一年得花好几千,而我上了大学,外婆当然震惊了。她决心要拯救这个家,雄心勃勃,却一败涂地。以我上大学为标志的“女子熬出来了”,再次摇憾了她的心!
阿母认定我的信一定能写好。她一辈子除了去烧香还愿,没出过远门。我的信肯定回回叫她感到新奇、满足,爱不释手。家乡有一条车路,小时候,我去给牛拔青草,总站在路边数汽车。半天,要是能数上二十多辆,就兴奋得不得了。有时,我们几个孩子比赛,看谁在汽车离得最近时冲过马路,这些庞然大物引起我们怎样的好奇心啊!司机急刹车,探出窗口,脸红脖子粗地骂:“死孩子!”我们悻悻地走开了。去番的人回来说,站在车路中间,让汽车在身子两旁不断线地跑。我们似懂非懂,感觉像做梦一样。上北京,懂了,车水马龙有了依据。红灯,就是筑起堤坝;绿灯,就是开闸放水。在家乡,过年过节、办喜事才宰猪,宰一头猪,轰动一半个村子。大学里,天天有肉吃,一人一天少说一两,一万多师生员工,就是天天吃掉十几、二十头猪,这是什么气派呀!学校里吃炸鱼更新鲜,一人一条,端到饭厅边的小树林里吃,内地的学生竟然不会吃鱼头,也不爱惜,把鱼头都掰下,码树根上,一堆一堆的。饭后,清洁工拉走好几车!经过饥饿,来到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我真是感叹不已!
给外婆写什么呢?我的笔顿住了。开始寻找外婆的思想轨迹……她在我们的赤土地上没有找到出路,去了异国他乡。没把女子都带走,那是她脑子里的传统观念,这是故土,是根。女子的遭遇,使她对这土地更失却信心,形成一个观念,只有去番,才能拯救危难。阿爸、大哥却没有如她预感的有出息,又使她迷茫、痛楚……我上了大学,对她来说,真如石破天惊,蓦然回首,才从这古老、贫瘠的土地上,看到女子新的希望……但我终于没写下去,我看到外婆给阿母陪嫁的红毯子。冰雪的北方,我没有褥子,夜里冷了,在薄薄的破毯上抗不住寒冷。我把阿母让我带来的大棉被卷成筒,钻进去。阿母没熬出来,家里的日子还很拮据,一年里,只能偶尔寄点钱,一回三块、五块。有时,有顺路的,让捎来点儿龙眼干,信里又告诉我,把那袋龙眼干的小口袋拆了,去做条裤衩。想起阿母,我眼里涌出了泪水。我不想打碎外婆的梦,也不愿意向外婆要这要那,不仅海外关系是极麻烦的政治包袱,我身上还有着阿母那股咬牙的劲头儿。没有路费,整整七年,上大学加上再教育,我没有回一趟家乡。我知道,阿母望眼欲穿!
在我的隔壁房间里,住着一个归国华侨,据说他写了好几本反动日记,成了右派,毕业后,分配没有单位接收,就这样搁浅了。我们吃饭的大饭厅,只有桌子,没有凳子。他吃饭时,把饭碗放好,离桌子一尺远,立正,左手搁到背后,右手拿勺,躬下身去,九十度,舀一勺,放嘴里,而后挺直了身子。嚼完了,再弯下去,还是九十度……真叫人忍俊不禁。看了阿母信中所说的外婆,不知怎么,我马上想起他,举止是那般的可笑!
但有时,我心里又有些惶惑。阿母,她也觉得,自己是熬出来了。在知道我考上大学的那些日子里,邻里来向她祝贺,她总是满脸生辉,那是出自心底的喜悦,她感激政府,感激新社会。儿子到北京上大学,从她一个人拉扯六个孩子的时日起,哪曾有过这样的奢望!外婆是天真,不也抓住了明证?……我终于没给外婆写信,却也一直攥着她的地址……
经过一番苦难的历程,我三十多岁才结婚。一年多后,妻子为我生了一对双胞胎。那是号召独生子女的那一年,也是有事业心的知识分子,赶上可以搞事业的年代,我真发愁了。这回,阿母来信,又提到外婆,说是外婆百十来个子孙里,就这么一对双胞胎,她很喜欢,问孩子需要什么,还有就是,想要一张孩子的照片。我心里笑她:又是老天真,她总是不合时宜。不过,这回倒是想给她寄张照片去,不管怎么说,外婆已经是九十高龄的人了,我应该满足她这点愿望。可那会儿,我和妻子忙得连轴转,不夸张,我们每天也就能睡四五个小时。给孩子照相的事,也就老拖着。
过不久,阿母却来信告诉我,外婆在新加坡去世了。这时,我心里忽地一动。我怎么拖拖拉拉,我有些对不起外婆。细细地想,我是对外婆没感情。
我回了一趟老家。家乡,是全国有名的侨乡,这些年有了惊人的变化,鳞次栉比的全是新房。家乡,历来有个传统,去番,就是为了挣钱回来盖房,光宗耀祖。早年里,有个华侨盖了一幢小楼,走廊的墙上全是字画。楼顶女墙上,有雄鹰展翅、鲤鱼吐水,还有一组戏装人物,一个个小人是灰泥捏的,安在弹簧上,在风中微微抖颤着。家乡烧各种纯色的小细瓷碗,匠工把小碗打碎,用一块块碎片贴在那上边,盔是盔,甲是甲。整幢楼房是个艺术品,那时尤其触目。这会儿不是个别的几家几户,而是连成了片,有不少是颇为考究的三层小楼,不像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样雕琢,都比较规整,方方块块,但仍有家乡特色,都有天井。侨乡竟然有很多这样的小楼群……
阿母显老了,不过身子骨还硬朗。我一到家,她就忙着张罗给我做吃的,而后就坐着看我吃,那眼神就像小时候,看我吃烤鸡蛋一样。好吃的真多,我吃了这样,吃那样,我吃东西总是那么香。阿母看着看着,笑了,笑得那样满足。
夜里,我还和阿母睡一张眠床。我们靠在床上,阿母身上搭着毯子,我们说话儿。于是,又说到外婆。阿母说:“外婆躺在病床上,最后那几天,还说到你,外婆说:‘我这辈子对不起女子,她可真不容易,自己熬出来了。三的有出息,不知怎么,有出息的孩子,我就特别疼他。可他恨我,没给我来过一个字。’”阿母在这些问题上历来全由着我,她怕我违反了政府的规定,影响我的前途。她是极真诚的,没有政府,你哪上得了大学?不过,这回,她这么说,显然是认为我做得不妥。我低着头。阿母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包,慢慢解开,里边是对金镯子。她说:“外婆其实是喜欢你的。她临终时说,这是留给你的,一个孩子一个。”噢,这老天真!我没说出来,摸了摸那对金镯子。阿母又说:“外婆家也盖房了,过两日给外婆做‘忌’,你去看看吧!”我说:“舅舅家回来人了?”阿母说:“外婆的骨灰送回来了。外婆留下话,要盖房,没人回来,就让亲堂们住。就在老房那地方,翻盖了,三层楼。”最后都是老天真,没人回来,她还要盖一幢楼。
我终于又上了一趟外婆家,确实是幢挺漂亮的三层小楼。我寻找那丛竹子,可惜,它已经全无踪影。在厅堂里,我看到了外婆的大相片。彩色的,她从镜框里冲我笑着,这回不知怎么,觉得她跟阿母不怎么一样,比阿母舒展,好像骨架大一圈。她显得很独特,是个有血有肉的外婆了。我终于理解了一个远离故土的老人的心。但我已经让她抱憾而去了。我为她流了泪,并按传统的习惯,为她烧了纸。
临走时,外婆家的亲堂陪我走走,里里外外看看小楼。在围墙的一角,我发现有几块青草石雕的竹筒,都是两三节竹子,还有竹枝竹叶。枝叶全贴在圆圆的竹筒上,是高浮雕。我说:“这是……”亲堂说:“这是你外婆那间房的窗栏,盖小洋楼,没用了,就扔在这儿。”我说:“这好,我要。”他笑笑:“要,你就带走吧!”我把它们捆在自行车后架上。他突然又说:“你二哥上回来时,说,这得花多少工?钱多了,就瞎花。有什么用?这能供起来吗?你知道,他不喜欢,我们也都不懂。这,你还能带到你做事的地方去?又笨又重。”“噢……”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只是知道,我必须把它带走,首先要穿过那片方圆几里,已经栽活了几片松树的赤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