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到那儿,呆了几年,也跑回来了。大哥原来豁嘴,外婆找大夫给补上了。有人说,就为这,破坏了三角神经,留下后遗症。还有一种说法,说那儿是花花世界,大哥在那儿不会挣钱,就知道吃喝玩乐,折腾得让外婆灰了心。众说不一,莫衷一是。他回来时,我刚刚懂事,就发现他带回两样本事。一是口算,买卖个柴草,几斤几两,几角几分,他算得又快又准,乡里人是要夸他两句的:“没白吃两年番仔饭。”这,乡里人确认是一种本事。另一样,他能扛着一百五六十斤东西上梯子,乡里人可就看不上了,也不过是卖死力气。回来种地,他也已经感到很生疏了。还有,平日里,他刷牙,慢吞吞的,一下一下地刷,忙匆匆地乡里人都看不上眼。人家喝酒,随便搭一句嘴,他就当真,确实有点儿缺心眼儿。
外婆呢?要有人从番回来,阿母便去向人打听。人说,她有那福,没那命,什么都不想吃,就喝米粥,就想家乡的酱瓜、豆鼓。阿母认定,她是让大哥气的,总是挺内疚。
这已经是解放以后的事了。外婆只是过年过节时,由大舅往家里来个信,并寄上点儿钱,钱也寄得不多,人说,外婆不当家了。我们家没别的信,这信就总是和钱搁一块儿收起来,放柜子里。我认字还不多,有时翻出来看,字很大,就一页多,几句问候的话,封封信都差不多。开头总是“光阴如箭,日月如梭”,但里边有个词儿,却叫我给记住了,就是“自强不息”。
上小学时,我就逃过一回学,还是去晚了,怕老师说,才溜了的。那会儿,乡里房子没这么密,疏疏的。离我们家不远,种着一溜番仔花,那花枝叶一直碰到地上,外层叶片密密实实,花儿粉嘟嘟的,里边却是空的。小孩子钻进去,大人很难发现,就是发现了,小孩子躲着不出来,大人也没辙。我和一个小伙伴藏在里边过家家,捡些破碗,就要碗底,边上都敲掉,那碗底翻过来当小碗,撒尿和泥当饭,揪点儿花,揪点儿叶子当菜,乡里的孩子,这也就自得其乐了。我们玩得挺起劲儿,不知阿母怎么知道的,喊我来了。我躲着不敢出来,阿母气更大了。竹子,这会儿在她手里攥着我从外婆家扛回的那根长长的黄绿色的细竹竿,她把竹竿儿从番仔花底下伸进来,横着,一下一下都抽在我的腿上,打得我直蹦。抽到的地方,马上肿起一道红棱。她打得太狠。我哭着从番仔花底下爬出来,抱着竹竿儿:“阿母,我不敢了,我真不敢了,阿母……”她嘴唇直哆嗦,我就怕她生气:“从今日起,我听话。”人都说阿母不容易,我得懂事。
打我,也是疼我。谁叫我淘神呢?噢,阿母和我是太亲近了。小时候,我一直跟阿母睡一张眠床,得冲着脸儿睡,还总把一条腿搭她身上。要是睡着时,她悄悄儿把我的腿挪下,我一醒来,又马上一头扎在她怀里。蚊帐可能有小窟窿,蚊子钻进来,嗡嗡地叫。我肉香,蚊子可爱咬我啦!阿母总把小油灯端进帐子里,有亮,蚊子都落下了。阿母端着油灯,让小火苗往蚊子停的地方一靠,“哼”一声,蚊子的翅膀烧掉了,蚊子掉油灯里。火苗靠一下,蚊子掉一个,简直是百发百中。我也骨碌爬起来,我眼尖,蚊子漏不掉,跑不了。我一指,阿母拿油灯一靠。有时,我们是禁不住地乐。蚊子全消灭了,可以呼呼地睡一个踏实觉了。
阿母拉扯我们六个孩子,家里太难,阿姐是头大的,出嫁都耽误了。挑起家庭担子的还有二姐、二哥。二姐、二哥都刚十几岁。就我一个特殊,供我上学了。那时,我要是单独吃口香香的,会久久不忘的。小时候,喝水缸里的凉水,伤了胃,老是吐水,去看老中医,讨了方子,这,阿母才单独给我几个鸡蛋吃。做饭时,拿糙纸沾水把鸡蛋糊起来,扔灶膛里,把它烤熟了吃。
印象最深的是饿。那几年可能是闹灾,青黄不接时,家里就吃麦糊,把麦子连皮碾细了,熬成稀粥。我们全家都喝麦糊。哥、姐从地里回来,就喝一肚子麦糊,而后还下地。我就盼着能有几片番薯干,扔在麦糊里煮,吃几片就行。没有。把麦糊捏成疙瘩,煮汤,我就爱吃了,不,阿母决不,就是麦糊。下地的哥哥、姐姐吃麦糊,你上学还挑食,不行。有时,放学回来,一看是麦糊,我含着泪,背起书包又走了。我的眼睛都塌下去了。阿母只是说:“你会饿死的,你呵,皇帝嘴,乞丐身。”逼我喝点儿,愁苦地望着我。
天黑了,又都聚在我们家门口,摇蒲扇,念古今。吃得晚的,用手托着饭碗来了,就蹲在地上吃。阿母坐在石床上抱着我。乡里人打招呼是一种毛病,见面就问:“吃了没有?”我把小脸藏在阿母怀里,哭湿她的前襟。后来有了抽泣声,邻里猜出来了,给我端来一碗别的吃食。那时我还不懂得羞,加上饿,便狼吞虎咽。阿母望着我,发出长长的叹息,人都散了,有的在石床石凳上睡下了。在星光下,我看到阿母静静的泪水。“别哭,别哭,阿母,我听话,明儿,我就吃麦糊。”我把头埋在她怀里,也哭了,哭着哭着睡着了。
到了人人挨饿的那年月,一天,二哥上姨家去,回来时,告诉阿母:“姨拉开柜子,那里边有个挺老大的肉罐头,得有二十多斤,上边写着咱两家的名字。姨发现我在边上站着,赶忙把柜门关上了。那是外婆寄的,她家独吞了。”二哥是愤愤然,阿母听完后,只是说:“对谁也别说,没准儿是你看错了。”二哥急了:“没错,那么大一筒呢!”阿母生气了:“叫你别说,就别说,气我呀!”二哥不敢吭声了。
坐在石床上,摇着蒲扇,阿母还是时时要讲外婆:“她爱吃番薯叶,熬得了,搁点儿猪油,一拌,她能吃小半碗。”我不爱听了,猪油拌番薯叶,谁不爱吃?在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家连个油星也见不着。
外婆在我心里越来越模糊了。我羡慕人家有外婆,而我的外婆,我连在梦里也不能清晰地看到她,她还没有乡里那个要饭婆子对我显得那么具体。阿爸死时,全家都去送葬,那要饭婆子在家里给我摇摇篮。我能默默地望着她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还有含在皱纹里洗不净的污垢,我会心疼她一个牙也没有的瘪瘪的嘴,我不嫌弃她没有睫毛的眼睛,我完全接受她眼瞳里泄出的外婆般温柔的目光;而我的富态的手上有酒窝坑坑的外婆的形象模糊了。我便把一点对外婆的爱,献给那要饭婆子。几个孩子坐在石凳上吃饭,要饭婆子来了。那日,一个大孩子家里做“忌”,正吃着海砺子粉煎,就把她叫过来,扔她碗里一块。那婆子刚咬两口,满嘴是血,吐出来,里边包了一块新打的锋利的碎石片。那婆子边啐着血边骂:“死孩子,你这死孩子!”我捏着小拳头,真想打一架,但我太单薄,不是对手。我跑回家,用我们家的大花碗,舀满凉水,端到她跟前,让她漱嘴。坏孩子吓跑了,那婆子不骂了,她摸着我的头:“长大,你会做大官。”我不做大官,我想有个像人家那样的外婆。阿母对我的爱里包含着一丁点儿严酷,我多盼望得到一点点外婆的那种慈祥啊!外婆飘飘渺渺,在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