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铺纸写十二生肖,开头并没有明确的想法,全凭兴之所至。刚好朋友聚会,便出示案头写就的几则。朋友匆匆翻阅,煞有介事地问:“凡跟人接近的,牲畜家禽,都排入十二生肖,为什么独鸭子和猫例外?”我有些忍俊不禁。朋友自己回答:“鸭子太笨,走起路来一跩一跩的,排生肖时,它没赶上。别笑,这不是我杜撰的。我老娘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还笑:“那么猫呢?”他接着说:“猫太机灵,蹿过头了。”说罢,自己笑了。我想,不过是些野语村言。可略一停顿,却在朦胧中似有所领悟……全篇遂一气呵成。
子
子是某文学月刊编辑。
他到山里看一个作者,也可是说是专程索稿。他喜欢这位作者作品中所洋溢着的野趣。
两人一块儿吃了一顿便餐。
主人说:“到这儿了,只能吃点儿野味。”
子说:“随便点儿好。”
随便就随便,嫩棒子,两个人一边蹲着烤。边烤边啃,黑了两张嘴。
炕桌就放在屋地上,随便也方便,弄两盘菜,一盘鱼,一盘肉。
肉,是主人为自己准备的。客人来了,见一面,分一半。切点儿葱花儿,用油一烹,喷喷香。
鱼,也许,为了那么点儿野趣,和客人一块儿去钓的。鱼,当然是自己钓的鲜。见着它活蹦乱跳地进了油锅,铲到盘子里了还滋滋地冒油。
菜勾起了酒兴,酒逗起了食欲。风卷残云,杯盘狼藉。
一盘空了。一盘堆着鱼头鱼刺。两堆棒子瓤。
子望着空盘,突然有点儿不踏实,刚才说是什么“野味”来的?别问!可还是问:“什么肉?”
主人嘿嘿乐:“兽肉。”
子有点儿惶惶:“什么兽?”
主人并不想叫他猜,是想让他自个儿悟出来:“最常见的。”
子不敢再问了,样子却还充大胆。
主人见他刚才吃得倍儿香,心想他不在乎,不由脱口说:“这有什么?南方有一道名菜,叫‘叫三声’。”
“你别再说了。”子有点儿顶不住了,他开始反胃。“吱”,“吱”,“吱”,他却分明听见了,还意会到是怎么个叫法。他赶忙找咸东西吃,压一压。
盘子空了,但也不能再看了,赶快撤下去。
一个不敢再说。
一个不敢再听。
主人还了文债,这一篇野趣横生。
子起身告辞,山路崎岖,主人十里相送。但直到最后,谁也没敢碰碰那个字。
丑
丑,国画家,擅长画牛。
有一阵儿,不准他画牛了,拿他当牛。
往事不堪回首。他却偏忘不掉那头牛。那会儿,在干校,一个个都馋疯了,向生产队买了一头跌伤了的牛。谁也不会宰牛。就听说,拿斧子用斧背儿,往脑袋上那儿狠狠地来一下,牛便倒下晕死过去,得赶快动刀,牛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又不是宰鸡,不行,把脑袋剁下来!为了预防万一,他们不敢像人家那样,一个人牵着走,冷不丁回头给它一斧背,而是先把它的四脚捆起来,牛躺在地上动不得,而后看谁了,用锤子砸它的脑袋,倒是够狠的。摸了那么长时间的锄把,劲儿也满足,可闹了半天,只砸下几颗牛眼泪。
所有的人束手无策。
最后,有人找了件破衣服,把牛头蒙了起来,又找来把锯子,活活地把牛头锯了下来。
把牛送来的老头儿,看到了这幕惨景,走不动了,在外头蹲下了。
丑见老头儿那样伤心,就蹲下去,和他拉话。
老头儿说:“牛最可怜,杀完后,牛肉挂起来,它还瑟瑟地颤抖呢!”
丑吃不下那牛肉了。
笔重新回到丑的手里,他又可以大笔挥洒地画他的牛了。
画家看着铺好的宣纸,看着看着,就有一个脸影,满满地充斥着整个画面,一张皱巴巴的脸,一双小眼睛苦苦地望着他,好像是在问他:你是真心爱牛的吗?画家不知怎么回答,他总是有些举笔不定了。
终于有了机会,他决定去看看那老头。
一片秧田,醉人的清新。
打听那老头,人一指,一片绿,一点红:“瞧,那是他孙女儿,让她带你去。”
小女孩,歪着头,闪着长睫毛。她伸手拍拍牛脑袋。那头老水牛,慢慢地把头一伸,把下颏一直放到田埂上。小女孩伸出双手,一手抓着一个弯弯的牛犄角,两只小脚丫子蹬上牛鼻子。牛缓缓地抬起脑袋,把小女孩抬起来,一回身,把她送到牛背上。
丑看呆了。
那牛已经驮着穿红袄的小女孩,在万顷的碧波中,向前去了。
寅
寅为某马戏团女驯兽员。她驯老虎。
老虎“峰峰”性情暴躁,有一回和寅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它不过是用它的前爪往她头上轻轻一拍,寅的头顶上马上给划开几个大口子,送医院缝了几十针。
这回,“峰峰”被导演相中了,要当演员。有几个镜头,往前扑,往上蹿,这是它的看家本领,拿手好戏。
戏是人和虎的扑斗。有的镜头用假虎,这是题外的话了。
导演试探着说出自己的设想:“可不可以往它嘴边、身上抹点儿血浆?”
寅坚决反对:“可不能这么刺激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导演只好作罢。
为了确保安全,寅还给“峰峰”剪一回指甲。这是她最不愿意干的事儿了,剪一回,伤一回感情,几个月都缓不过来。这回是没辙了,把它的脚掌夹住,一个一个给剪爪尖。“峰峰”气呼呼,大口大口地喷着气。幸好寅一直在旁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脖子,用话抚慰它:“‘峰峰’,听话,‘峰峰’,听话。”老虎可能是看在寅的面上,才咽下这口气。
“峰峰”被带到实景地,有山、有水、有草、有树。“峰峰”撒欢了,又滚又闹,这是放虎归山啊!
可是,把一条狗放到“峰峰”面前,它却步步退缩,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聚光灯对准它一放,它都不敢动换了,两个耳朵都贴到脑后去。
“峰峰”已经变成一只“熊”虎,它不是原来的“峰峰”了。
导演发愁了。
只有寅能给它做工作。
寅用手轻轻地摸着它的毛,诱导它:“峰峰,听话,蹿一个,蹿一个。”
“峰峰”疑惑地望着寅,脸部表情表现出它的理解力不够,样子很痛苦。
所有的人都看到,“峰峰”在尽量用脑子理解寅的话。看来,把这位驯兽员请来是太对了,他们是能沟通感情的。分别一年了,她喊一声“峰峰”,它马上就回过头来。
她用手摸着“峰峰”头上的毛,继续诱导它:“峰峰,听话,往前扑!”
“峰峰”的眼睛猛地一亮。导演脸上绽开了笑容,但笑容慢慢地僵在脸上了。他看到,老虎很温顺地把尾巴耷拉下来……
卯
卯对动物园里的老虎,感情上总是疙疙瘩瘩的。她亲眼见的,工作人员给老虎喂活食,那是一只毛色纯白的红眼睛的兔子。而她,在动物中,头一样叫她喜欢的就是这不幸的牺牲者。她不知道它们的结局是这样的不幸,她总是一蹦一蹦地,嘴里念着:“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爸爸特馋,人说兔子肉最随和,和什么肉一块儿炖,就是什么肉的味儿。他买了一只活兔,挺肥实。
听人说,杀兔要摔头,再乘着体温剥皮。有技术的,从头到脚,能剥下一张整皮。
爸爸抡起了兔子……
卯发出一声尖叫……
这叫声给他们家带来一窝粉嘟嘟、肉呼呼的小兔子。
母兔疲乏了,半侧着,还没睁开眼的小兔子,一拱一拱的,自然排列开了,一个对着一个咂。等喂饱了,母兔又把毛盖在呼呼熟睡的小兔子身上。它前几天就开始叼毛,用嘴把肚皮上的毛全撕下来。
卯一一的都讲给小朋友们听。全听得出神,可惜,小兔子是怎么生的,她没看清楚。她就知道母兔费了好大的劲儿,她站在一边,直帮它使劲儿。妈妈发现了,就把她叫开了,不许她看。这更引起她的好奇心,但妈妈到底还是不叫她看。
小姑娘爱显摆,卯把一大帮孩子都带家来。把兔毛吹开,让大家看,卯把一个个小兔子轻轻地抱起来,放在小朋友们的手心里,玩了玩,而后再放回去,还用兔毛给盖好。
孩子们手重,小兔子是极为柔嫩的。这样的爱抚,对兔子们来说,是相当粗鲁的。孩子们尽了兴,一场悲剧却已经铸成了。
终于,妈妈发现了,一边叫苦一边指给卯看,母兔远远地躲开了,一个个小兔子脖子伸得长长的,微微张着嘴,它们在找,在找。
“妈妈,救救小兔子。”卯眼睛里全是泪水。
她们一块儿把母兔抓过来,按着,而后把一个个小兔子拿过来,放在母兔的肚子边上。母兔挣着,肚子一下一下动着。它不配合,她们失败了。
妈妈摇摇头:“母兔疑心重,你带那么些生人动过了,它就不要了。”
卯眼泪吧嗒的。
妈妈安慰说:“过一宿吧,等等,看能不能缓过来。”
母兔没缓过来。小兔,一个一个死去了。
卯用双手捧着奄奄一息的小兔子,她的眼睛越陷越深了。
她看到一场愚蠢的残酷的虐杀。可是谁愚蠢呢?谁在虐杀呢?
“小白兔,白又白……”一个声音飘飘浮浮的。
卯,从这一天起,结束了她唱歌谣的孩提时代……
辰
叶公见到了真龙,可以说是吓得屁滚尿流,又让人想起过去他如何“好龙”,于是乎,举国上下,哈哈大笑。但有一个人没笑,他是辰,擅长雕龙的工匠。
画龙点睛,一点出眼睛,龙便腾空而去。辰雕的龙并不飞走,只是有点儿跃跃欲试,至多是在原地挣蹦。辰的龙多是浮雕,他深知自己的龙的力量,从里侧把它锁住了。
他的手艺也是师傅传给他的,拜师后才知道,那龙是拼起来的,鲤鱼须、牛头、鹿角、蛇身、鱼鳞、鱼尾、鸡爪,所以分外有光彩。
不过龙头是什么,有过争议,一说是狮头,一说是兔头,当然还有牛头。
兔头,不像。
狮子头,古时候,中原没狮子。
那便是牛头了。
一回旋风过后,天上飞下一个牛头,国人都说,是某某龙王被玉皇大帝处斩了,这说明牛头是有点儿依据的。
蛇身是准确无误的,属蛇的叫属小龙,龙蛇有大龙、小龙之分。
但还有人由图腾考证,龙是男性生殖器。师傅可是没说,辰很是有些惶惑,这太不雅了,乃国人之大忌,按下不表。
就算那老学究说得有道理,在这礼仪之邦,也已经用鲤鱼须、牛头、鹿角、蛇身、鱼鳞、鸡爪掩盖起来了,就像人穿了衣服。
辰很体谅叶公,真龙,就像条大蝎虎子,把个光不溜溜的脑袋伸出来了,谁不害怕?连小蝎虎子,都那么恶心。到了20世纪,夷人在一个大湖里,看到水里伸出那么个脑袋来,还翻了好些船。这种事啊,谁也别说嘴。至于叶公,第二天见了满屋雕龙,神色惶遽。那是他惊魂未定,吃几服中药就没事了。
叶公听到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后,很是感动,备了酒席,宴请辰。
可惜辰认不得几个字,还有,一个做工匠活的,有什么资格把自己的想法著之竹帛?雕你的龙去吧!
辰便口授自己的弟子。可是文人们又造出“空口无凭”这么个词来。辰的传人都被弄得目瞪口呆。
从而,“叶公好龙”只有一种解释法,便谬传至今。
巳
在设计院呆的时候长了,很多人莫名地产生了直角忌。
上台阶,蹬着一个一个直角往上走。楼门,直角,楼道拐弯,直角。办公室的门,还是直角。进了门,天花板和地板,直角对着直角。大眼蹬着小眼。柜子,直角。写字台,直角。桌玻璃、尺子、三角板、图纸,直角!直角!直角!直角!脑子里全是楼房,一个个像火柴盒,直角。不敢低头,中山装,贴兜,整整十六个,直角。骑车上班,街道,横平竖直,直角。早晨,怕晚了,走在路上,灯还亮着,下班,走得晚,灯全亮了。灯光,昏黄的,煞白的,全压成四方块,还是直角。远远的,分不清是灯,还是星。碎碎的,全是小方块。月亮,也算一个小方块,要不,你就被孤立了,得入另册。中午,没食堂,自己带饭。拿出来,一看,喉咙挺不舒服,饭盒也是方的,圆粒米饭也学乖了,摆列的有棱有角。午餐肉,直角,茄子,直角。天很热。从窗口扑进一块四四方方的热气。汗出来了,顺着抬头纹往两边走,到额角,顺眉梢猛地一拐,直角,滑下去了。看电影,眼睛能看到的,银幕,四四方方,直角,眼睛也是方的,难怪这样造辞:“眼角。嘴是方的,嘴角。牙齿,小白瓷砖似的,满嘴的小直角。一摸脑袋,吓一大跳……
被架在直角上干了好几个小时,中间停下了,休息二十分钟,可以去做操。还没离座,有人送来一张表,直角。要交什么费,直角。下雨了,出不出,雨脚和地面,形成直角。有人推门进来了,艰苦朴素,打一个补丁,直角。脚踩在地上,鞋底花纹,直角。
已来了,所有的人乐了,直角全冲着他。
这小子,没正形,一脑瓜子歪论。从四四方方的银幕上,看完了高尔基的《童年》,他说:“痛苦就是曲折,曲折就是复杂,复杂就是丰富,丰富就是美好。”可以说是满嘴荒唐言!这一下痛苦不成了美好了吗?可让他这么一绕,还挺不好驳他。只好歪着直角构成的脑袋想想,不知怎么,脑子里就出现一条曲线,像一条蛇。
小时候玩过家家,用树杈子在地上画一条曲线,那就是画蛇。没有添足。
过节时,舞龙,像条大蛇。
写对联,笔走龙蛇。
那条绕过故乡的淙淙流淌的小河,曲曲弯弯的,成群的小鱼儿忙忙匆匆。柳条儿往下垂着,摇摇摆摆。远山在地平线上起起伏伏。站在石碌碡上那个小女孩,小辫子编得歪歪扭扭。在碧绿的庄稼里,一条红土路委蛇腾伏。一个谁,要从那儿走来了。
不知怎么,所有的人都想起了童年……
午
叶公好龙,午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