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作业做完了,我们出去玩。大榕树那边好玩。盘根错节的大榕树,树干后边藏十几个人,这边一点儿也看不见。树根在地上爬,你要是不熟,跑也跑不了,树根一下下绊你的脚;要是熟悉,跑着跑着,一纵,身子一翻到树上去了。小男孩玩什么?玩力气,玩惊险。榕树林是个好场地。
老师喊我。老师大多住校,家属也住校。
我让林等我,一块儿回去。
他想了想,说:“我要是等得不耐烦了,先走,就在这块大石头上放三片榕树叶子。你就自己回去吧。”
我回来时,他不在了。榕树脚下黑黑的,大石头上刚好漏下一片月光,上边摆着三片翠绿的榕树叶子。他走了。可我还喊,喊了三声。
“嘻嘻。”他却从榕树后边儿转出来了。
我们成了好朋友。
我向他要作文看。
他给我看一篇练习:
天上的星星、月亮、云彩,静悄悄儿的;地上的房子、树、塔都成了剪影,静悄悄儿的;只有池塘那边熙熙攘攘,于是作者的笔便自然地找到了它的主人公:萤火虫、青蛙和小花蛇……
他写得真美,我只有一次次地叹服。他绕来绕去,都写着那么一个美好的世界,那就是生他养他的那个村子。那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要有个美丽的家乡该多好啊!夜里,躺在床上,我常常睡不着觉。我怎么想,家乡也不美。不管从东头,还是从西头进村,村口都是一个个圆圆的粪坑。路就从粪坑中间弯弯曲曲地穿过去。进村前先闻闻。村子中间,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粪坑,全沤着屎尿。有的水井离粪坑不过丈把远,说是眼咸水井。什么咸水!村子后头是密密的一片坟头,夜里随风飘着鬼火,怪瘆人的。我们村里的人,不知怎么就离不开死人的尸骨和自己的屎尿?地面是热辣辣的红,村子里要有点儿树该多好!有是有几棵,少得可怜。有棵柿子树,盖房砍去了。有棵龙眼树,也是盖房砍去了。有几棵番石榴,也陆陆续续因盖房砍倒了。盖了房,前边地方大得很,也不栽树,空着。要干点儿什么,先就围个猪厩,臭哄哄的。大厅里,房间门口,一堆堆的鸡屎鸭屎,下不去脚。村里没有树,天知道为什么!听说,盖房子,从前面山(我们那边地叫“山”)得看得见屋脊,否则风水就不好。没准儿是怕让树挡了去?!一个没树的村子,有多乏味哟!琼树几乎砍光了。相思树爱活,坟地边上成片的相思树,夏日,开着一球球毛绒绒的小黄花,大炼钢铁,全砍去了。村口一个浓荫匝地的榕树林,树干粗的得七八个人才抱得过来,没准儿有千把年了,也全砍了,被土高炉的火焰吞没了,剩些儿浓烟薰黑了家乡的天空,小池塘倒是有,不过别说了,阿爸是淹死在池塘里的。啊!我的家乡,砍绝了番仔花的村庄!村口只剩两棵榕树,也有三四个人合抱。榕树的根是扎得很深的,树有多高,根有多深。枝叶伸到哪儿,根须也会铺到哪儿!台风,竟又连根拔倒一棵。其实,台风也没这么厉害,是树根遭了虫了,内里被蛀空了,风,不过是推了它一把。只剩一棵榕树了,好孤独,怜悯着这片盖在赤土地上的光秃秃的村庄。村庄,只有麻雀在屋檐上叽喳的村庄!
我们乡下的孩子,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一上午八点前赶回学校。户口都在村子里。每星期回去挑粮食,两半篮子番薯,一缸子酱瓜、豆鼓。我总是星期天下午回学校。林,星期一早晨回来。南方的雨水多,一夜风,一夜雨。飞着闪,滚着雷。天大亮了,雨势也不减。麻雀都躲到屋里,伸手逮它,它只是傻呼呼地跳一跳,跳一跳,全飞不起来了。我正为林着急,门被撞开了。他来了,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裤脚卷到大腿根。进了屋,他全身往下滴水。我赶快去帮他的忙。他牙齿打着得得,被雨水泡白的脚,在地上踩出一个一个的湿脚印。
他从篮子里抱出那个酱紫色的缸子,又“嘻嘻”乐了,嘴唇缓过点儿色儿来了。
“还乐?”
“瞧!”
“呀,小虾。”我伸手掏一个,搁嘴里,自个儿说:“馋。”
他也吃一个:
“哪来的?”
“小溪里的。”
“你爸逮的?”
“我自个儿网的。”
他们村里有一条小溪。山溪,有小虾的溪。我仿佛看到林在水里蹦着,跳着,踩着一片片水花。那是一条美丽的小溪,深处摇着绿莹莹的水草,浅的地方看得见五彩斑斓的石头子儿。
这一天,上课时,我老是开小差。我为我们村庄的小溪遗憾,叹息。原来你也溪水潺潺,也有些儿小鱼穿梭,小虾倒弹。挖个沙坑,里边立即储满了水。安好水车,车上半天,水干了,底下也断不了有碎鱼儿、滑溜溜的鳝鱼、嘴角带刺的士刹、尾巴上有凤尾花纹的孤呆、爱打挺的只板鱼。用你的水灌溉的水田里,更少不了青蛙、螃蟹、田螺。可是日见着少了,少了。人说,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刨一个坑,积满了水,过不久,自然有鱼了。鱼哪来的?天上下来的。天,也不给我的村庄,我的小溪,给我的一个个池塘下鱼了!上中学前,我喂着一头小牛。每天放了学,我就牵上山(下地),让它啃点儿草。小溪,边上也有旺旺的青草,可我的小牛,把头扭开了。啊,小溪,你的草,连我都闻出那骚气味儿来。我拉着牛,让它在田梗上啃点儿小草。像地毯似的,见得着,啃不下来。小牛,可怜巴巴的。红日头下山时,我便拉着小牛,蹚过小溪,在中间,让它喝一肚子水。它成天被关在屋子里,啃着又干又硬的番薯藤、花生藤。我上我的学,我真是无心顾及。人家的牛,吃足了青草,又让红日头在脊背上滚,滚出一身热力,像吹气球似的长。这倒全是我的过错,我的小牛老也长不大。想起我的村庄,断不了有一丝愁绪,于是,我还是梦想远方。要有一双翅膀,该多好啊!
一个星期天,下午早早的,林也回校了。殿顶,就我们两个人。见他回来,我心里真是高兴死了。他的脸红朴朴的,在我认识他以来,这是头一回。上唇上,鼻尖上,全是些细碎的汗珠。他眉眼儿动着,嘴闭着,好像憋着一肚子乐。我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终于发现了书包,有什么在一拱一拱的,里边准是一个活物。我要伸手。他看出来,捂着它。
“猜!”
“小猫。”
“猜!”
“小兔子。”
“猜!”
“鸟。”
他打开书包,掏出来了。
“鸽子。”我欣喜地说。
“野鸽子。”他耸了一下鼻子,禁不住,又“嘻嘻”了。
“逮的?”
“朋友。不信?”他的眼睛亮亮的,“骗人是小狗儿!我们家屋檐是往前伸的,底下有一大块空地方,一群野鸽子,发现了,就住下了。夜里,我常常去掏,玩两天,还给它放回去。”
“它们发现了,不跑吗?”
“要不说是朋友呢!”
“你爸不掏下来炸了下酒?”
“他喜欢鸽子。”
我抱着鸽子,摸着它,爱不释手。他的村子,还有一片山,有野鸽子的山。可以看鸟飞,可以听鸟语。
第二天,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了,都偷偷地到殿顶玩儿。野鸽子受惊了,噗噗地飞,一下下撞在窗玻璃上,野鸽子撞蔫了。傍黑,林也蔫蔫的,坐着,垂着头。一会儿突然说:“我回家,把它送回去。”留都留不住。见我望着天空,他笑笑,可能是为自己的决心微笑,也可能是为自己的勇敢微笑,还有可能是为自己仗义,和鸽子们仗义。他只用一只眼睛眨一下,对我说:“我不怕黑。”说走就走,野鸽子是他们山里的,他要还给大山,还给他的村子……他深深地爱着他的村子……
上高一的时候,有一个星期一,他迟到了。课间操,我才看到他。他只说:“来,给你说点儿事儿。”就打住了,他和我一直走到那棵老榕树底下。他脸色灰灰的。我知道不好。他垂着头,半天半天,我都不敢催他了。他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下决心似地对我说:“我退学了。”
要平时,我一定会拽着他,找老师,寻求支援。可看着他那张脸,我给定在那儿,只是看着他。
他又说:“手续也办好了,学校同意的。我弟考上初中了。我们家不能供两个孩子上学。我是哥哥。”
“那。”我的脑袋像浆糊瓶子,“再坚持三年,考上大学,可以有助学金了。”
“可我弟呢,就只有小学毕业。”他摇了摇头。
“你弟,哎,有谁作文能写得像你这么好!要是你弟也就平平呢?”我恨他弟弟。
“我答应我爸了。”他无可奈何地说。
你爸懂什么!我恨他爸爸。
“他有病,也想求我搭一把。他没逼我。他求我了。”林的眼泪滑下来了。
我不敢看他。
预备的钟声敲响了。我抓住他。
“你住两天。”
“我答应今天回去的,家里等着。”
“那,中午,中午!你等我下课回来!”我喊着,不得不向教室跑去,在上课钟声中向教室跑去。
下课了,我没找着他。满世界都没他的影子,他的铺盖卷儿也没有了,他走了。我想追,可哪追得到?我心里酸极了,中午一缸子番薯只吃了一半。我想往被垛上靠靠,这时,才发现,上边摆着三片绿叶,三片榕树带着角质的硬硬的叶子……他走了,回到他一心赞美的村子去了,去伴有小虾的小溪,去伴有鸟和鸟语的大山……
他确确实实走了。
实实在在的是三片绿叶。
一个美丽的村庄,在绿叶中向我闪现。在有云雾的山那边,在一片相思树林子的后边,在熙熙攘攘的小池塘边儿。当林过小溪时,小虾一下一下弹他的脚,当林发出一声呼啸,野鸽子飞落地他的肩头……林的脸,越来越清晰了,灰灰的,头低下去了。这两个画面是极不协调地重叠着,组合着,它长久地折磨着我,我是那般孤独!
上大学,圆了我儿时的梦。第一次出远门,就走了五六千里,整个星空都倾斜了。毕业后,就留在北京工作,十年过去了,又十年过去了,又……很多东西都模糊了,可时不时地,脑子里还跳出林,那些作文,好些字眼儿,记得特真。林和他的村庄,极不协调地拼接的画面,仿佛成了一种象征,从遥远的故乡,时时发出呼唤……
家乡,生我养我的家乡,我的村庄,我远离了它,它的一丝愁绪,它的一片笑声,都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常常在梦中看到它,它又牵动了我怎样的思念啊!于是,连老榕树的孤独,连赤土地上的滚滚尘烟,连在沙子里埋了一半的将军桥……全都变得美好了!我想跪下,在那片,一到下雨就滚动着鲜红的血液的赤土地;我想拥抱,那粗筋暴露的老榕树,一到刮风,它就絮絮叨叨,述说着这土地的历史。我在梦中,不只一次,见到红麒麟的日出,那圆圆的火球,柔软鲜艳,让人想伸手去摸摸它。原来它是团着睡熟的一个光屁股娃娃,他伸伸懒腰,爬了起来,撒丫子在家乡的赤土地上奔跑,踩了两脚泥,瞥见了我,欢欣雀跃地迎面跑来,把一串串红色的脚印,撒遍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