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好的不是真龙,午好的也不是真马。这自然不是叶公的时代了,但中国的名画家常常以画某某出名,或以画某某为特色。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吴作人画熊猫,黄胄画驴,一人占一样,所以午独独喜欢马,也就名正言顺。他还就独独喜欢中国古代雕塑中的马。他不是画家,就喜欢,舍得花钱,出门旅游,主要是想看各种古墓陵前的石马,到各博物馆里去看出土的各个朝代的青铜马、陶瓷马。哪儿没见过,他都揪心揪肝的。他买各种各样的图片和书、各种各样的仿制品。秦始皇墓陵的陶俑马、马踏飞燕、唐三彩,摆在家里,书柜上、桌上。看着它,可以不吃饭。他乐得这样。
有人耍笑他:“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午当然只能算看热闹。人挤兑他是外行。
外行?他想想不是滋味儿,“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见多就是识广,他得找补回来。
可一个人看着满墙贴的图片,他长年这么摸弄,怎么就没摸出个门道来?心里突然又有点儿不是味儿?
他开始读各种说明介绍。
关于霍去病墓石雕《跃马》:“……长达2.5米,主题是一匹休憩卧地即将跃起的一瞬间的马的形象。雕刻作者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不但熟悉马的造型,更能观察利用巨形原石的自然形态,筹划马的图形于开动刀斧之先。然后,又发挥其精湛的表现能力,按计划中拟就的大轮廓,在关键处施以斧凿,结合圆雕、浮雕、线刻等手法,去粗取精,删繁求简,终于使一匹汉代骏马借石质而永生……”
关于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刻有大将丘行恭正在为马拔出征战时被射入的利箭。刻工以高超的表现手法,刻划了拔箭时生理上由于剧痛,马身本能地微向后缩,而由于是英勇战马,却能坚毅地忍痛屹立的一瞬间动态,是非常成功的……”
他明白了许多,踏实了许多,也就有了许多欲望。见到外行,他当然可以大讲门道了,就是当着内行,他也不露怯。可人家却讲什么封建社会由盛而衰,而腐败,在艺术上,“线条软化”的问题,他觉得脑子又不够使了。
他仰躺在床上,马的啼声、马的嘶鸣,嘈嘈杂杂,各个朝代的马一古脑儿向他跑来了,大的,小的,粗犷的,细腻的,写实的,变形的……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还真真的有了发现,霍去病墓石雕,确如人所说,是造型浑朴,气派宏大,力量雄厚,而到明清墓陵前的石马,却一个个温顺随和,面捏的似的。他手指头儿一掐,千把年呢!心里豁然亮了,当然得有变化!略一沉吟,他终于说出一句精辟的话来——
“艺术来源于生活,这马是越来越驯化了。”
未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在妇产医院,生男孩的在一块儿,生女孩的在一块儿。
这是羊年就要过去,猴年就要到来的日子。属羊命苦,都不愿意孩子属羊。
属猴的命好的孩子的妈妈在一块儿,必定命苦的属羊的孩子的妈妈在一块儿。
到这产妇汇集的地方,都长了见识,有一大串说头:“蛇虎如刀锉”、“兔龙泪交滚”、“猪猴不到头”、“羊鼠一旦休……”
见识多了,苦恼也就多了。“腊月羊,冻死羊。”结婚的时候没算计,等到要生了,却又犯嘀咕。羊年还闰月,春节特别靠后,把很多猴年的孩子都耗在羊年了。唉,有的还是夜里生的,又黑又冷的羊哟!冷不丁,眼睛一亮:“三羊开泰”,可哪有那么容易凑成三个,神色便都有点儿戚戚。
未和胖子同病房。
胖子生了男孩,她就盼男孩,可就差两天,二十八生的。她心里直犯别扭,和谁都没话,把脸冲着墙。
未是妊娠中毒,提前住进医院,产期还早着呢!她可爱说啦,以一个命好的孩子的妈妈的姿态去欣赏必定命苦的孩子的妈妈的烦恼。人不听,她还说,成心给人添恶心:“早先结婚换帖子,讲究生辰日月,都不要腊月羊。其实呀,要是提前那么十个月就好啦!春天的羊,有青草吃……”
胖子气的,不回头也不答茬,还拉了被子,堵上了耳朵。谁知刚躺下不久,未羊水破了,十一点多就生了,还是个女孩。
未灰溜溜地回到病房,门一开,吓一跳,胖子把脸扭过来了,没睡,瞪着两只眼睛,幸灾乐祸地等着她呢!
未的脸都不是色儿。
胖子这会儿可不困,她也想说话了:“人说,男孩属羊不怕,女孩属羊才不好呢!女的属羊命薄。真巧,还让咱们的孩子一天过生日,今天是农历二十八。这还有说头呢,你不会不知道吧?男占二、五、八,女占三、六、九。男的占八是吃八方,女的占八是巴结命。”
未再也受不了了,她用被子把自个儿整个蒙了起来。
这一宿,两个人,背冲着背,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醒来,却同时翻身,脸冲着脸了,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胖子说:“得了,咱们认亲家吧!”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未马上接着说:“结婚后,再让他们生个属羊的!”
申
山林里有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世世代代的猴子把它磨光滑了。
母猴们带着小猴,抱起来往石头上一蹾——猴子不会说话,这就算是猴子的语言:坐好别动,别乱跑,待会儿给果子吃。
小猴子们侧着头,彼此看看,有谁不乖?
母猴回了两回头,蹿上树去了。
小猴子们惦着果子,一个也不猴儿。
山林路上也有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世世代代的路人也把它磨光滑了。
申和他的伙伴们就围坐在石头上纳凉。
有一人不食猴脑,心想,活活的,就往脑子里拌作料,太残忍了。他看了看申。
“人为什么吃猴脑?”
“猴子聪明。”
“聪明就得吃吗?”
“先人传下的。”
那人不言语了。
申却来了精神头儿:“猴子,聪明。关一大屋子,想吃时现挑。都鬼着呢!全往后退,往墙角上缩,这不算奇。把别的猴子往前推,这也不算奇。它们能帮你挑一只肥的,推出来!”申说着,有点儿神色飞舞了。
听的眼睛圆了。
说的眼睛细了。
“我爷爷的时候,就雇人家的猴子上树摘果子,跟雇工似的……”申扭头看看,那些小猴子都老老实实地坐着,好像想起了什么,随口这么说。
母猴们带着果子回来了,高高兴兴的。
小猴们吃着果子,欢欢喜喜的。
吃了果子的小猴子,屁股更沉了,还坐着不动。
母猴抱一抱小猴,抱不动,比大石头还沉。它眨眨眼睛,东看看,西看看,全好好的。又抱,还是抱不动。使劲抱,也白搭。它四下里看看,眼睛有点儿红了,要急眼,用爪子倒挠着腮帮上的毛。它开始乱拽小猴子,弄得小猴叽哩哇啦乱叫。这是怎么回事?聪明的猴子,脑子不够使了,它们瞪大眼睛,望着那块光滑的大石头。
猴子们的叫声惊动了路上另一块扁平的大石头,有人站了起来。申一把拽他坐下:“别操那闲心了,等闹够了,就没事了。”他知道他用的粘胶的质量。
母猴们捶胸顿足,终于,全都精疲力尽了。
又过了半天。
母猴站在小猴前边,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小猴给两个嘴巴子,歪着身子,走了。
酉
这是一个古朴的村庄。
一只老态龙钟的大红公鸡,据说已经养了二十几年了,它蹲在窑洞前边晒太阳。
大人、小孩都穿土布衣服。老头一身白,小姑娘一身黑。
土里刨食。不吃鱼,也不吃鸡。
不吃鸡,可家家养鸡,捡鸡蛋到小铺去换火柴和盐。
酉是村里的一个傻子,没人管他,但有人用他,支他跑腿。
大学生到这里接受再教育。一个个老老实实,围一个大圆圈,蹲着吃饭。二米饭,炒茄子、黄瓜。
酉擎着一个鸡蛋,远远地站着,傻乎乎地往那边看。
大学生排着队去干活,还喊一、二、一。
酉跟在后边踏步,后来捡了一个破草帽,像大学生那样戴着,冲拿他耍笑的本村人傻乐。
大学生觉得油水少,肚子刮得慌,不由地搞起了精神会餐。
“我们那里吃炖鸡,鸡吃得很细。鸡头上的肉吃完了,头骨慢慢咬开,把鸡脑子整个剥出来,是一个小人儿,白白胖胖的,还有两条细腿,脚上穿着皂鞋。鱼也吃得细,带鱼头,把肉都吃干净,别咬坏骨头,那骨头,手巧的,能插成一只麻雀。”
“有一种风味鸡,活鸡挑好了,从杀到洗到切到做到出锅上席桌,只用三分钟。”
于是说开了,烧鸡、扒鸡、酱鸡、香酥鸡、生烧鸡块、溜鸡片……
酉站在一边听,发出一阵一阵傻笑。
大学生终于奈不住了,这儿的鸡便宜,官价才两毛六分钱,民间买卖不用秤,用手捏着鸡翅膀,掂一掂,四斤来重,给一块钱。一开始,不敢太张扬,用麻袋,偷偷的,可人那么多,二十多岁,正能吃,虽然做法很简单,可规模大,回回是百鸡宴。
几回百鸡宴过后,村子里的鸡几乎被吃光了,村里人还是不吃鸡。看大学生吃鸡,和狼吃鸡差不多。
全村,只有傻子酉知道鸡是什么滋味儿。有一回,他抱了一个鸡架边走边啃,让一个老头看见了。老头喝斥他一顿,让他扔了,一只狗过来,马上把它叼走了。傻子一开始是怕老头,等见狗吃了,他哭了起来。
后来有一天,酉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鸡,偷偷地躲在小河边拔毛……
十几年后,一批历史系的学生到这个村子搞调查,这儿的人已经吃鸡了。他们作了一番考证,据说非常严密,这村子的人吃鸡的历史,是由一个傻子开始的……
戌
戌从小好画画,画什么,像什么,也没人教他,乡里人都觉得奇。
全都注意他,觉出他眼睛“独”。
他指着天上飞着的云疙瘩说:“狗在跑。”
乡里人看了半天,眼睛一亮:“是狗。让他这么一说,越看越像呢!”
他看着墙上的各种裂缝、水迹,摇头晃脑说:“狗蹲着呢!”
乡里人又看了半天,他们觉得自己笨,没看出来,在一个孩子面前,有点儿难为情地笑笑。
戌从地上捡块碎砖头,随便在哪儿再给蹭两下。
“有了,有了。”全喊了起来。
戌在地上尿一只狗。
戌在灯边上一比划,墙上有一只咧着嘴的大黑狗。
他怎么看怎么是,怎么画怎么像。于是,乡村的墙壁上,到处都有他画的狗。他家里有一墙的狗、几抽屉的狗。他随心所欲,画的全是似狗非狗。乡里人觉得,看看才像呢!
不久,人们就萌发了一种念头,哪个最像呢?
这时,戌的身子也不知不觉长成熟了。他有一种欲望,得画一只最棒的。
很多姑娘有着更热切的愿望,那双神奇的手,叫她们心里好一阵跳荡。
戌是无师自通,这下倒有些犯难。幸好村里有许多狗,他便盯着那些狗,一只只细看,一根根毛都琢磨。终于,他想了一招,用毛笔干蹭,画了一只毛绒绒的狮子狗。
藏了几天,不敢叫人看。
乡里人可是都知道了,全聚到他家来。
戌只好打开来让人欣赏。
男女老幼,赞不绝口:“像,跟真的一样。”这么说不够味儿。“绝了。”还不够味儿。“能凸出来。”“活了。”还有点儿欠缺。仿佛得说,能下一窝小狗儿才能表达出心里的那些感觉。
乡里人看到了最好的狗。
戌也明白了这是最好的狗。
姑娘们都爱上了他,九岁的小女孩也给他写求婚信。
戌挑了一位十全十美的美人儿。
结婚得刷房,很多人都来帮忙,用白灰把墙上乱七八糟的狗统统刷掉了。
亥
亥是个老头儿,他每天到这个小铺里喝二两二锅头,无论暑冬腊月。
他领口的扣子不结紧,露出一块紫红色的胸脯来。冬天小雪花往那儿钻,眼看着化了,胸口便是湿湿的,他不在乎。
回回就要一盘小菜,不是猪下水,就是猪头肉,有时要半拉猪蹄子,或者是一条猪尾巴。
酒一下肚,话头儿就多。不管认识不认识,他得找人拉拉话。
他微微醉了,但人醉话不醉。
开头总是这一句:“您说说,什么东西最好吃?”
喝酒最容易交朋友,马上有人歪过来搭茬:“燕窝、鱼翅、熊掌、蛙蛙鱼,见都没见过。王八大补,鹿鞭壮阳……”
亥一听,赶忙用手一按:“好东西不一定就好吃,咱说吃过的。”
又有人来了兴致:“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飞龙(沙半鸡)够味儿!三只才够半斤。冬天,常常就藏在雪地里,上边留一个小眼儿。有时,让狗蹚着了,噗噜噜,飞起一大片……”
但马上有人截断了他:“唉——意思不大,大碗肉,那才解气呢!飞龙,干瘪瘪的,那纯粹是肚子里有油水,光咂摸味儿的主儿才惦着它。”
亥两只眼睛缩得小小的,像装在老墙缝里的两个小灯笼,发出幽幽的光。
有人咝地嘬了一口酒,说:“整牛,把皮剥了,内脏一掏,不洗,劈成几大块,放大铁锅里,就搁盐,不搁作料,烀得了,随便吃。人家挑大腿上的肉,说吃起来文明,又有营养。当地人吃前腿,还有肋巴条附近的肉,‘要吃肉,肥中瘦。’可有人告诉我,吃牛头,牛鼻子、牛舌头最香。舌头好吃,这是在论的。牛鼻子,倒得尝个新鲜。整个牛头摆在那儿,我就用镰刀拉,牛鼻子肉,挺有嚼头。人说,这么吃太野蛮了,可我觉得,不这么吃,就不来劲儿。”
亥向他举了举杯,而后夹一口猪耳朵扔到嘴里。
话引话,另一个人说:“你们可吃过东北的蛤士蟆?冬天从冰水里弄出来的。做法一般,就用黄酱汤煮,整煮,不剥皮,也不开膛,冬天,里边挺干净。炖好了,一口咬下去,肚子里全是油……可惜只吃过一回!”
亥照例向他举举杯。
等所有的人说完后,亥笑眯眯的,显得胸有成竹:“要我说呀,还是猪身上的东西最好吃。咱不比单样的。瞧,对虾好吃,就一个味儿;螃蟹好吃,蟹肉、蟹黄,也就分出两个味儿;鸡呢,心和胗肝儿合一个味儿,肝一个味儿,也就三四个味儿;牛、羊都有点儿单调,尤其羊,膻气味儿把什么都盖了。可您瞧,这猪,各有各的味道,猪心、猪肝、腰、肺、口条、耳朵、蹄子,没有掺和的……老头挺得意,说完就不再听别人的了,把剩下的酒,是多是少,一口,全搡嘴里,站起身来:“失陪了。”
大家伙儿都看着他摇晃着走出小酒铺。
他又回过头来,醉醺醺地说:“瞧这猪,怎么长的呀,自个摆出这么一份好菜谱!”